晨光爬上屋檐时，康胜业的闹钟在枕头下震动。
他闭着眼摸索半天才摸到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前尘往事跟着光渗进来——从前在别墅里，助理会提前半小时敲书房门，咖啡机自动煮好蓝山，而此刻他躺在老木床上，被子里还沾着阳光晒过的稻草香。
“五点半了。“他翻身坐起，声音里带着刚醒的哑。
里屋传来窸窣响动，金湘媛掀开蓝印花布门帘出来时，发尾还滴着水。
她手里攥着条旧毛巾，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我洗了把脸，清醒了。“
康胜业盯着她眼尾的青，那抹青像被晨露冲淡的墨，淡得几乎要看不见。
他没戳破她强撑的精神，只弯腰从床底拖出两个蛇皮袋：“李大伯说后院有锄头，我昨晚在柴房翻到的，可能有点锈。“
老宅的前院在晨光里显出全貌。
野草长得比人高，狗尾巴草穗子扫过金湘媛的手背，她蹲下去拔第一株草时，指尖被草茎划了道红印。
康胜业举着锄头过来时，正看见她把那道红印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口气。
“我来吧。“他蹲在她身侧，锄头尖刚触到土，忽然顿住——草根下蜷着只灰扑扑的蜗牛，壳上还沾着夜露。
金湘媛也看见了，她跪坐在地上，用指尖把蜗牛拨到砖缝里：“奶奶说，蜗牛是土地的眼睛。“
康胜业的锄头落得更轻了。
两人默契地一个拔草一个松土，露水打湿了裤脚，金湘媛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他余光瞥见她扶着腰慢慢直起，额角沁出细汗，喉结动了动：“要不歇会儿？“
“没事。“她弯腰又拔了把草，发梢扫过他手背，“比化疗轻松多了。“
这句话像颗小石子投进深潭。
康胜业的锄头“当“地砸在土块上，抬头时正撞进她的眼睛——那双眼从前像蒙着层雾，此刻却亮得能照见他发间的草屑。
“我从前在公司，“他突然说，“开晨会时总觉得时间不够用，现在蹲在这儿拔草，倒觉得日子长得能数清每片草叶。“
金湘媛把拔下的野草堆成小堆，草叶上的露珠落进她掌心：“奶奶走前说，人活一世，最金贵的是'当下'。“她低头用袖子擦了擦手，“我以前总想着毕业、工作、买房，现在才懂，能蹲在太阳底下拔草，已经是赚了。“
晨风吹过院角的老石榴树，有花瓣簌簌落在金湘媛肩头。
康胜业盯着那片粉白的花瓣，突然伸手替她拂去。
指尖触到她衣料的瞬间，两人同时僵住——他的手悬在半空，她的睫毛颤得像被风吹的蝶。
“咳咳。“
院门外传来清嗓子的声音。
康胜业转头，看见个系蓝布围裙的妇人站在篱笆外，竹篮里飘出油辣子的香。
“王婶？“他记起李大伯提过，村里最会做饭的是王婶。
“早啊小同志。“王婶踮脚往院里看，围裙兜里露出半截红辣椒，“我在灶房煮酸汤鱼，闻见这边动静大，想着俩外乡人许是没吃饭。“她把竹篮往石桌上一放，揭开盖着的粗布，酸汤的热气裹着木姜子香扑出来，“快趁热吃，我多煮了点。“
金湘媛的手按在胃上，康胜业这才注意到她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他忙搬来两条长凳，王婶已经熟门熟路地从竹篮里掏出三个粗瓷碗：“我家那口子总说我闲事管太多，可你们这院儿，三年前还是李婶儿的菜园子。“她舀汤的手顿了顿，“李婶儿走前，最挂心这老宅空着。“
金湘媛捏着筷子的指尖发白，突然把碗往王婶面前推了推：“您也吃。“
王婶愣了愣，然后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起来：“成！
我就爱和年轻人搭伙吃饭。“她夹了块鱼放进金湘媛碗里，“姑娘瘦得像根芦柴，多吃点。“
这顿饭吃得很慢。
康胜业听王婶讲村里的事：后山的野杨梅六月熟，晒谷场的老槐树下有卖米豆腐的，隔壁张叔家的孙子会扎风筝。
金湘媛吃得很专心，汤碗见底时，她的耳尖红得像石榴花。
“下午来我家灶房？“王婶收拾竹篮时突然说，“教你们做碗耳糕，李婶儿从前最会做这个，我偷学了两招。“她拍了拍金湘媛的手背，“你们收拾老宅累，总吃干粮可不成。“
康胜业还没说话，金湘媛已经点头了：“好。“她声音轻，却带着股软乎乎的劲儿，“我...我想学。“
王婶走后，两人对着满院刚收拾出的空地发愣。
阳光爬上石磨，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她像我奶奶。“金湘媛突然说，指尖摩挲着颈间的学士帽链坠，“奶奶也总端着碗热饭，站在巷口等我放学。“
康胜业没接话，他弯腰捡起块碎瓷片，上面还沾着点青釉——像极了前妻收藏的那套茶具。
但此刻他心里没有刺痛，只有种温温的痒，像春风吹过荒了太久的田。
下午的灶房飘着糯米香。
王婶把泡好的米往石臼里倒，木杵砸下去时，金湘媛站在她身后学手势。
康胜业烧火，看灶膛里的火光映着王婶的脸，映着金湘媛认真抿起的嘴角。
“水要烧得滚，糖要分三次加。“王婶捏着金湘媛的手揉面，“做吃的和做人一样，急不得。“
金湘媛的额头沾了点面粉，康胜业看得心尖发痒，刚想伸手，又缩了回来——他怕惊着她。
傍晚回老宅时，竹篮里装着刚蒸好的碗耳糕。
王婶硬塞给他们两把青菜：“后院的，没打药。“她站在篱笆外挥手，晚霞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明早我让我家小子送两床新棉絮来，老宅夜里凉。“
晚餐是清炒青菜配碗耳糕。
金湘媛咬了口甜软的米糕，突然说：“王婶刚才说，李婶儿爱在后院种番茄。“
“那我们种番茄。“康胜业把最后块青菜夹给她，“还有辣椒，王婶教的酸汤鱼，没辣椒可不成。“
月亮爬上东山时，两人坐在台阶上剥菜种。
康胜业的手机屏幕亮着，是他刚记的待办清单：修漏雨的瓦、换朽了的窗棂、给石磨上油。
金湘媛把菜种按颜色分类，浅黄的是萝卜，棕红的是番茄，还有包嫩绿的空心菜。
“胜业。“她突然说，声音轻得像月光，“你说...我们把这儿改成民宿好不好？“
康胜业抬头，看见她眼里有星光在晃。
他摸出裤兜里皱巴巴的笔记本——那是他破产后就没再用过的，此刻扉页上歪歪扭扭记着“万峰山居“四个字。
“我白天收拾柴房时，翻到李婶儿的菜种本子。“他翻开笔记本，纸页间飘出片干了的石榴花瓣，“她记着每种菜的播种时间，还画了老宅的平面图。“他指着图上的后院，“这儿可以搭个葡萄架，那边放两张竹躺椅，客人来了能看山、能喝茶。“
金湘媛的指尖抚过图上的铅笔印：“可我们...有钱吗？“
“我还有点积蓄。“康胜业说，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坚定，“从前我总想着赚大钱，现在才明白，让人吃得香、睡得暖，比什么都实在。“他顿了顿，“再说了，有王婶她们帮着，还有你...“
金湘媛低头笑了，月光落进她的笑纹里：“那...我们试试？“
夜更深了，老宅的木梁在风里吱呀作响。
康胜业把菜种袋子收进木箱，金湘媛抱着李婶儿的菜种本子回屋。
风掀起门帘，露出桌上没吃完的碗耳糕，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白。
康胜业摸出手机，在待办清单最后加了条：找王婶学做酸汤鱼——要够二十个人吃的量。
他不知道，此刻金湘媛正趴在里屋的窗台上，望着后山的轮廓发呆。
她把学士帽链坠贴在胸口，那里有个小小的硬块，可今晚，她第一次觉得，那硬块没那么硌人了。
第二天清晨，当康胜业扛着梯子去房顶上看漏雨处时，金湘媛正蹲在院门口和王婶家的小子说话。
竹筐里的新棉絮散着阳光的味道，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一声接一声，像是在催着什么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