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把青石板晒得发烫,康胜业踩在梯子上敲瓦,碎瓷片丁零当啷落进竹筐。
金湘媛蹲在檐下整理图纸,发梢沾着木屑,却仍把每根线条描得极认真——李婶儿的旧本子摊在膝头,她用红笔在葡萄架位置画了个圈,又在旁边标上“晨光照得到”。
“湘媛,递块油布!”康胜业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带着点哑。
金湘媛抬头,见他后背的白T恤洇着深色汗渍,像朵歪歪扭扭的云。
她站起身,指尖刚碰到油布卷,后腰突然抽了下——那硬块在肋骨下顶了顶,她抿了抿唇,把油布抛上去时故意笑:“接住了,大老板。”
康胜业接住油布,动作顿了顿。
他记得上周金湘媛搬木料时扶着腰喘气,记得她半夜咳嗽时用枕头捂着嘴,可她偏要跟着他锯木板、刷墙漆,说“躺着数日子才难受”。
他把油布铺在新换的瓦上,低头时正看见她弯腰捡铅笔,发绳散了一绺,在风里晃。
“歇会儿吧。”他爬下梯子,从裤兜摸出块薄荷糖,“王婶今早给的,说是镇上新到的。”
金湘媛接过糖,糖纸窸窣响:“你呢?”“我有这个。”他晃了晃水壶,喝得太急,水珠顺着下巴滴在图纸上,晕开团蓝墨水。
两人正低头擦图纸,篱笆外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
金湘媛抬头,见几个小脑袋探进来——最前边的是王婶家的小明,圆眼睛滴溜溜转,鼻尖沾着草屑:“康哥哥,金姐姐,你们在造什么呀?”
“造房子。”康胜业蹲下来,和孩子们平视。
小明身后又冒出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拽着他的衣角。
“不是普通房子。”金湘媛补充,指尖点了点图纸上的“万峰山居”,“是民宿,就是..….像你们去外婆家住,但是会有好多从外地来的客人,他们可以看山,吃我们做的酸汤鱼,晚上听虫鸣。”
“能抓蚂蚱吗?”扎红绳的小姑娘问。
“能看星星吗?”另一个男孩扯康胜业的袖子。
小明挤到最前边,举着根狗尾巴草当话筒:“那...能给我们留间房吗?我们来当小客人!”
康胜业笑出了声,抬头时看见金湘媛也在笑,眼尾的细纹里盛着光。
他想起破产后在出租屋吃泡面的日子,想起前妻摔门时说“你根本不懂生活”,可此刻蹲在泥地里,听孩子们七嘴八舌问“葡萄架上能结多少葡萄”“酸汤鱼里有辣椒吗”,他突然懂了王婶说的“日子要过出烟火气”是什么意思。
“当然能。”他摸了摸小明的头顶,“等民宿建好,第一间房就留给你们。不过——”他故意拖长声音,“你们得帮我们宣传,告诉村里的爷爷奶奶,说有两个笨手笨脚的人在造房子,需要大家帮忙。”
“我去!”小明把狗尾巴草往裤腰里一插,“我现在就去告诉张奶奶!她昨天还说后山有老藤条能编椅子!”
话音未落,他已经翻过篱笆,跑出去两步又回头喊:“金姐姐,你的图纸借我看看呗?我画给张奶奶看!”
金湘媛把图纸递过去,纸角被小明攥出褶皱。
孩子们像群小麻雀,扑棱棱散进巷子里,只留下满地碎碎的笑声。
康胜业捡起地上的狗尾巴草,轻轻戳了戳金湘媛的手背:“你看,咱们这宣传队比发传单管用。”
金湘媛没说话,望着小明跑远的方向。
风掀起她的刘海,露出额角薄汗。
她想起昨晚换衣服时在镜子里看见的淤青,想起医生说“最多三个月”,可此刻胸腔里有团火在烧——不是疼,是热,是期待。
她摸了摸胸口的学士帽链坠,那硬块似乎软了些,像块被温水泡开的旧糖。
接下来的三天,老宅的篱笆外总响着脚步声。
第一天中午,张奶奶拎着竹篮来,藤条在篮里堆成小山:“小明说你们要编椅子,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编,不碍事儿。”
第二天傍晚,李叔扛着半车木料停在院门口:“娃说你们缺椽子,我家后山砍的,比镇上的扎实。”
第三天清晨,王婶端着刚蒸的碗耳糕,后边跟着五个端菜的婶子:“小明说民宿要招待二十人,咱们帮着备菜,你们只管教酸汤鱼的做法。”
康胜业蹲在地上刨坑埋葡萄架,抬头时眼前全是晃动的蓝布衫、花围裙。
金湘媛坐在门槛上记清单,铅笔在本子上飞,记到“张奶奶藤条十捆”时,笔尖突然顿住——她看见王婶往她手里塞了颗煮鸡蛋,温热的,还带着灶火的香。
“怎么都来了?”她轻声问康胜业。
康胜业把最后根椽子敲进土,拍了拍手:“小明那小子,怕是把咱们的计划编成故事讲了。王婶说他昨天在晒谷场学我说话,说‘民宿就是让人心暖的窝’,把老人们都逗乐了。”
金湘媛低头笑,鸡蛋在掌心里滚了滚。
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一声接一声,像在应和着什么。
她望着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张奶奶在编椅子,李叔在修窗棂,王婶在和康胜业讨论酸汤鱼的火候——突然觉得这院子活了,像株被雨水浇透的老树,正滋滋冒新芽。
傍晚收工时,小明又翻墙进来,裤腿沾着泥,手里举着张皱巴巴的纸:“康哥哥,我画了民宿的样子!”纸上歪歪扭扭画着尖顶房子,屋顶站着只麻雀,旁边用蜡笔写着“万峰山居小明画”。
康胜业把画贴在堂屋的墙上,金湘媛在旁边贴了张自己画的设计图。
两张纸并排,铅笔线和蜡笔印交叠,像两双手在半空相握。
“明儿我去村头广播!”小明叉着腰,“我要告诉所有人,康哥哥和金姐姐的民宿,能看山,能吃酸汤鱼,还有小客人房!”
他跑出门时,撞得篱笆上的牵牛花直晃,落下两朵粉的,飘进金湘媛脚边的菜种袋里。
康胜业收拾工具,金湘媛蹲下来捡花。
山风裹着稻花香钻进院子,吹得堂屋墙上的两张画轻轻颤动。
她听见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响动——张奶奶的藤条编椅声,李叔的敲钉声,王婶喊“明儿带腌菜来”的声音——像首没谱的曲子,却比任何交响乐都好听。
“胜业。”她站起身,指尖还沾着花汁,“你说...等民宿开了,会不会有客人像我们这样,带着伤口来,然后被治愈?”
康胜业把最后把锤子放进木箱,抬头看她。
夕阳给她镀了层金边,连眼尾的细纹都泛着暖光。
他突然想起破产那天,他蹲在公司楼下哭,觉得世界塌了;可此刻望着她,望着满院子的热闹,他终于明白:所谓治愈,从来不是把伤口缝上,而是在裂缝里种满花。
“会的。”他说,“而且...不止客人。”
远处传来小明的喊声,在暮色里格外清亮:“张爷爷!您家的老石磨能借我们用吗?康哥哥说要磨豆浆给客人喝——”
金湘媛笑了,伸手把沾在他衣领上的木屑拂掉。
山脚下的炊烟升起来,像条淡灰色的绸带,轻轻缠住了老宅的飞檐。
她不知道,此刻村头的大槐树下,小明正踮着脚往广播喇叭前凑,怀里还揣着那张“小明画的民宿”;
她也不知道,张爷爷已经把老石磨擦得锃亮,王婶在和李婶儿商量“得把最好的土鸡蛋留给民宿”;
她只知道,风里有股甜丝丝的味道,像碗耳糕,像希望,正顺着山梁,往更远处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