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在竹梢头唱第三遍晨曲时,康胜业正蹲在院角给新砌的花坛抹水泥。
他沾了灰的手背蹭过额头,抬头便见小明从篱笆缺口钻进来,裤脚还滴着晨露:“康哥哥!村头广播响了三遍啦,王婶说张师傅晌午来!”
“知道啦,小广播员。”康胜业笑着把泥铲往桶里一插,转身正撞见金湘媛端着陶碗从厨房出来,碗里浮着两颗刚煮的土鸡蛋。
她发梢沾着蒸锅里的水汽,眼尾细纹被晨光揉得很淡:“趁热吃,张师傅要是来了,你总不能空着肚子谈事。”
“湘媛姐你也吃。”小明踮脚扒着石桌沿儿,鼻尖几乎要碰到碗沿,“我昨儿听王婶说,张师傅修过镇上的老戏台子,房梁歪了三寸他都能给扳直咯!”
金湘媛把鸡蛋往康胜业手里一塞,自己端起另一碗苞谷粥。
粥香混着灶膛里残留的木柴味漫开,她舀粥的手顿了顿——这是她最近能吃下的少数东西。
喉间那团灼人的疼又涌上来,她垂眼盯着碗里晃动的倒影,听见康胜业在跟小明说:“等张师傅看过房子,咱们得列个改造单子,你不是想画小客人房吗?到时候要选什么颜色?”
“蓝色!像万峰林的天那样蓝!”小明的声音撞得竹帘哗啦响,“我还想在墙上画小麻雀,就跟我上次画的那只似的——”
院外忽然传来竹杖点地的轻响。
康胜业抬头,见王婶领着个穿靛青对襟衫的老人站在篱笆外。
老人手里提着个帆布工具包,包角磨得发亮,露出里面半截油亮的墨线斗。
“胜业,湘媛,这是张师傅。”王婶扯了扯篱笆上的牵牛花,“我跟老张头说你们要把老宅改成民宿,他一听就坐不住了,说‘咱万峰林的老房子可不能委屈着’。”
张师傅跨进院子时,康胜业注意到他走路微瘸——后来才知道是年轻时修祠堂从梁上摔的。
老人先绕着屋子转了三圈,枯树皮似的手指这儿敲敲那儿摸摸,到后墙根时突然蹲下去:“这墙根儿潮得厉害,先前漏过雨?”
“去年秋天连下半月雨,墙皮掉了老大一块。”康胜业蹲下来,指尖划过墙面上深浅不一的水痕,“我们拿塑料布遮过,可总不是长久之计。”
张师傅从工具包里摸出把铜尺,量了量墙根到地面的高度:“得把地基往高垫三寸,再用石灰掺糯米浆重新砌。”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落着点碎光,“你们想留这老房子的魂儿,就得先护好它的筋骨。”
金湘媛站在廊下听着,手里的空碗慢慢攥紧。
她想起刚搬来时,这墙根霉得能抠下绿毛,夜里睡觉总听见墙皮簌簌往下掉。
可此刻张师傅的话像把温热的刀,剖开那些破败,露出里面还活着的脉络。
“张师傅,我们就想……”康胜业喉结动了动,“让这房子既能住人,又能让人看出它从前的样子。”
张师傅把铜尺收进包,忽然笑了:“我孙子前儿还说,现在年轻人盖房子就跟搭积木似的。你们倒好,偏要给老房子接骨。”他拍了拍康胜业的肩,“明儿我带徒弟来,先拆后墙。你们俩要是不嫌弃,就跟着搭把手——我这把老骨头,还想教两个愿意学的。”
接下来的半个月,老宅里的日头是被锤子敲醒的。
张师傅踩着梯子拆旧瓦时,康胜业在下面递竹篾;金湘媛搬不动砖,就蹲在地上给新砌的墙缝刮水泥。
有天晌午,她正低头抹墙,忽然听见头顶“咔”一声——是张师傅把墨线斗甩在梁上,深褐色的墨线绷得笔直:“小金子,抬头看看。”
她抬头,看见那根墨线像根金线,串起梁上褪色的雕花、瓦缝里漏下的光,还有康胜业沾着木屑的侧脸。
张师傅的声音从梁上传下来:“老房子跟人一样,得把歪了的筋理顺。你们看这根梁,原先被虫蛀了个洞,我拿桐油泡过的木楔子填上,现在比新的还结实。”
金湘媛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上个月在医院,医生把CT片往灯箱上一贴,那些阴影像虫蛀的洞,密密麻麻爬满她的肝。
可此刻梁上的木楔子闪着光,她忽然觉得,或许有些洞,是用来填进更结实的东西的。
“湘媛,歇会儿吧。”康胜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边,手里端着搪瓷杯,“张师傅说你今天搬了二十块砖,够了。”
她接过杯子,凉白开里泡着片薄荷,清苦里渗着甜。
远处稻田传来打谷机的轰鸣,张师傅的徒弟在喊“递瓦刀”,小明举着树枝当指挥棒在院子里跑。
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三天没想起止疼药了——不是不疼,是那些疼被更热闹的声音盖住了。
改造到第二十七天,张师傅站在院中央叉着腰笑:“成了!你们来看。”
康胜业和金湘媛顺着他的手势望过去:青瓦重新排得整整齐齐,后墙根的新砖泛着暖黄,梁上的雕花被擦去灰尘,露出底下隐约的缠枝莲纹。
阳光穿过新换的窗纸,在地面投下格子状的光,像谁把蓝天裁成了碎片铺在这里。
“明儿就能上最后一遍桐油。”张师傅拍了拍康胜业的背,“你们这民宿,算是有个硬实的壳了。”
金湘媛摸了摸新砌的墙,砖缝里还留着她刮水泥时的指纹。
她想起刚搬来那天,这面墙往下掉渣,她蹲在墙角捡砖,康胜业过来帮她,两个人的手在砖堆里碰在一起——那时她以为,这不过是两个将死之人的互相取暖。
可现在,墙是新的,阳光是新的,连风里的稻花香都带着新抽穗的清涩。
当晚,康胜业在堂屋铺了凉席,三人围坐着喝王婶送来的酸汤。
张师傅掏出个小酒壶抿了口:“我干了四十年泥瓦匠,头回见年轻人愿意跟老房子较劲。”他看向金湘媛,“小金子,我孙女跟你一般大,在省城做白领,总说‘爷爷你那手艺早过时了’。可你们让我知道,老东西要是遇上对的人,也能活过来。”
金湘媛夹酸汤里的豆腐,筷子突然抖了抖。
康胜业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的鞋尖,她抬头,正撞进他眼底的光——那光里有星星,有山岚,有他们一起搬过的砖、抹过的墙。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改造完成的第三天夜里,金湘媛被雷声惊醒。
她摸黑坐起来,听见雨点子砸在瓦上,像谁在头顶撒豆子。
突然“轰”的一声闷响,她心跳漏了一拍——是后墙!
康胜业几乎同时冲进她的房间,裤脚还沾着睡裤的褶皱:“后墙塌了!”
两人跑出去时,张师傅已经举着电筒站在雨里。
后墙根新砌的砖倒了半面,混着泥浆的雨水正往院子里漫。
“是地基没干透。”张师傅的声音被雨声撕得零碎,“前儿晴得太狠,我光顾着高兴,忘了新砌的墙得慢慢晾——”
“张师傅,先救人!”康胜业扯过屋檐下的塑料布扔给金湘媛,“你去叫王婶他们,我和张师傅搬砖!”
金湘媛冲进雨里。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雷声,喉咙里的疼像团火,可她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村头的狗开始叫,王婶家的灯亮了,李叔披着雨衣从隔壁院子冲出来,小明举着伞跟在后面,伞骨被风吹得翻起来。
雨幕里,十几盏电筒的光聚成一片。
有人搬砖,有人铲泥,张师傅喊着“往这边垫”,康胜业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小心脚底下!”金湘媛扶着石桌喘气,突然有只温热的手覆在她背上——是王婶,手里端着姜茶:“小金子,你歇着,我们来。”
天快亮时,雨停了。
后墙重新砌好,虽然砖缝还有些歪,但在晨光里泛着温暖的红。
张师傅蹲在墙根抽烟,火星子一明一灭:“这墙算是经了回风雨,往后更结实。”
康胜业坐在台阶上,裤腿全是泥,脸上沾着水泥。
他抬头看见金湘媛,忽然笑了:“你看,我们把它修好了。”
金湘媛摸了摸后墙,砖还是潮的,带着雨水和体温的余温。
她想起张师傅说的“接骨”,想起暴雨里那些举着电筒跑过来的身影——原来所谓“结实”,从来不是单靠砖和水泥,是这些愿意为你搬砖的人,是这些愿意陪你淋雨的人。
黎明的光漫过万峰林,康胜业忽然指着院外的空地:“等墙彻底干了,咱们在这儿种点东西吧。”他声音轻得像晨雾,“南瓜、茄子、空心菜……客人来了,能摘着吃。”
金湘媛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空地上还留着昨夜的水洼,倒映着淡青的天。
她忽然想起奶奶家的后院,春天时奶奶种了一畦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总也割不完。
“好。”她轻声说。
风从山梁上吹过来,带着湿润的青草味。
远处传来小明的喊声,他举着那幅“小明画的民宿”从村头跑过来,画纸被雨水泡得有点皱,可上面的尖顶房子和小麻雀,依然鲜艳得像要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