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的第七日清晨,康胜业蹲在后墙根敲最后一块松脱的砖。
新砌的墙在晨露里泛着浅红,像被阳光吻过的脸颊。
他伸手摸了摸砖缝,指腹蹭到几星泥点——是昨夜金湘媛蹲在这儿抹的,她说“要让砖缝里也长点烟火气”。
“胜业哥!”金湘媛的声音从院门口飘过来,她抱着个蓝布包袱,发梢还沾着山雾的潮气,“王婶送了鸡蛋,说顺道帮咱们问了刘阿姨的事儿。”
康胜业直起腰,后腰的旧伤因蹲久了隐隐作痛——这是创业时熬夜盯项目落下的毛病。
可此刻他倒觉得这疼是甜的,像块浸了蜜的姜,“刘阿姨肯教?”
“王婶说刘阿姨今早去西坡摘菜,让咱们现在过去。”金湘媛把包袱往石桌上一放,鸡蛋在布里滚出圆溜溜的轮廓,“她说刘阿姨种了三十年菜,前儿还帮老李家治好了烂根的番茄。”
康胜业扯下沾泥的手套塞进口袋,转身时瞥见金湘媛泛白的指节。
她最近总说“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昨夜翻地时还偷偷扶着篱笆喘气。
他喉头一紧,伸手接过她怀里的竹篮:“我拎,你慢点儿走。”
金湘媛没拒绝。
山路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布鞋,却打不湿眼底的亮——那是自她搬来后少见的鲜活。
她想起昨夜康胜业蹲在灯下画的菜园图,铅笔印子深浅不一,标着“南瓜架要朝东”“茄子和辣椒不能挨着”,像在画一份比商业计划书更郑重的承诺。
西坡的菜畦顺着山势铺开,青的椒、紫的茄、绿的藤,在晨雾里像幅未干的水彩画。
刘阿姨正蹲在最边上的菜畦里摘空心菜,蓝布头巾包着灰白的发,手腕上的银镯子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听见脚步声,她直起腰,掌心还沾着新泥:“就是你们要种菜园?”
“刘阿姨好。”康胜业抢先弯腰,“我们想种点时鲜菜,民宿客人来了能现摘现炒。”
“民宿?”刘阿姨眯眼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山风,“前儿张师傅说你们修房子修得扎实,我就猜不是图新鲜的。”她指了指脚边的竹篓,“来,先看这空心菜。根须要带土,摘的时候得留两片心叶,过五天又能长一茬——菜和人一样,得顺着性子养。”
金湘媛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菜叶上的露珠。
刘阿姨的手覆上来,粗粝的掌心带着温度:“小丫头,手这么凉?种园子要沾土气,回头我给你带把胶手套。”
康胜业看着两人凑在菜畦边的身影,忽然想起母亲生前在巷口卖早点的模样——也是这样,边揉面边教他认杂粮,说“过日子就像揉面团,得慢慢来,急不得”。
他掏出笔记本快速记着:“刘阿姨,翻土要多深?”
“一尺半。”刘阿姨用脚比了个手势,“太浅扎根不牢,太深漏了地气。你们那片空地前儿我瞧过,东边有棵老梨树,遮着荫呢,种喜阴的莴笋正好。”
从那天起,晨光里的菜园成了两人的新战场。
康胜业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去翻地,金湘媛跟在后面撒种子,刘阿姨每天晌午端着搪瓷缸来巡视,缸里泡着晒干的辣椒籽——“留着打虫用”。
半个月后,菜畦里冒出星星点点的绿。
金湘媛蹲在地上数苗,数着数着笑出声:“茄子出了二十八棵,空心菜……哎呀,这儿还有一丛!”
康胜业擦了把汗,铁锹往地上一插:“明儿去集上买竹条,给黄瓜搭架子。”他瞥见金湘媛膝盖上的泥印,想起她昨夜咳得睡不着,声音软下来,“要不你歇会儿?”
“不。”金湘媛伸手扶着田埂站起来,发梢沾着草屑,“奶奶说过,看菜苗长大比看电视剧还有意思。”她没说的是,这些嫩绿的芽尖,比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更像活着的样子。
村民们渐渐围过来。
王婶送来了自己腌的酸辣椒,说“炒空心菜配这个绝”;李叔挑着两担腐熟的猪粪,往菜园边一放:“这肥比化肥养人”;小明举着玩具小锄头跟在后面,把菜苗当宝贝似的,见着虫就喊“刘奶奶快来!”
直到那天午后,金湘媛蹲在菜畦边忽然僵住。
她捏起一片卷边的菜叶,背面爬满了芝麻大的蚜虫,“胜业哥,你看……”
康胜业凑过来,后颈的汗瞬间凉了。
前儿还油绿的莴笋叶,此刻像被撒了层灰,“怎么会这样?”
“连续阴了三天雨。”刘阿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提着个黑塑料桶,“我就知道要闹虫,这不备了辣椒水。”她拧开桶盖,辛辣的气味冲得康胜业直皱眉,“煮了半锅红辣椒,泡了三天,专克蚜虫。”
金湘媛接过刘阿姨递来的喷壶,手腕抖了抖。
康胜业忙托住壶底:“我来,你指挥。”
“叶子背面要喷到。”刘阿姨摘了片叶子示范,“虫都躲在背面呢。喷完过两小时,拿清水冲一遍——别让客人吃着辣。”
三人蹲在菜畦间,喷壶的水雾在阳光下划出小彩虹。
金湘媛的指尖沾了辣椒水,辣得直甩手,康胜业掏出手帕帮她擦,触到她掌心薄茧时顿了顿——这双手曾在镜头前调过摄像机,如今却沾着泥和辣椒汁。
“好了。”刘阿姨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明儿再喷一遍,过两天就能缓过来。”她看了眼金湘媛泛红的眼尾,又补了句,“菜和人一样,生点病不怕,有人搭把手就挺过去了。”
那天夜里,康胜业的手机在石桌上震动。
他接起电话,背过身去,声音压得很低:“真定了?下月初五?”
金湘媛正整理刘阿姨送的种子袋,听见动静抬头。
康胜业转过来时,眼里亮得像落了颗星:“老周说消防验收过了,软装也到齐了。民宿……下月初五开业。”
金湘媛的手停在半空。
种子袋里的南瓜籽“哗啦”撒出几颗,滚到石缝里。
她忽然想起暴雨夜那些举着电筒的村民,想起菜畦里冒头的绿芽,想起刘阿姨说的“搭把手”——原来所谓“新生”,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
“要准备的东西可不少。”康胜业蹲下来帮她捡种子,指腹蹭过她手背,“得把客房的窗擦干净,得跟村民订土鸡蛋,得……”
“得先把菜园里的虫彻底治好。”金湘媛打断他,弯腰时发梢扫过他的耳尖,“客人来了,要让他们吃到最鲜的菜。”
山风裹着菜香吹进院子,吹得石桌上的菜园图哗哗作响。
康胜业望着图上画的南瓜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牛铃声——是刘阿姨家的老黄牛,正从坡上慢悠悠往下走。
他伸手把菜园图往金湘媛那边推了推,笔尖在“开业”两个字下画了道粗线。
线痕渗进纸里,像道扎了根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