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胜业把菜园图往金湘媛那边推了推时,笔尖在“开业”二字下洇出的墨迹还未干透。
那股淡淡的墨香混着山风从窗缝飘进来,带着纸张特有的涩味。
他盯着她微微皱起的眉头,仿佛能听见心里那颗种子破土的声音。
山风裹着湿润的菜香钻进老宅院,他听见金湘媛轻声说:“得先把菜园的虫治好。”这句话像颗种子,在两人心里生了根——治虫、擦窗、订土鸡蛋,还有更重要的事:开一家能端出地道乡味的小餐厅。
窗外的南瓜藤叶子轻轻摇晃,阳光透过缝隙洒在她的侧脸上,映出一丝坚定。
“刘阿姨说,游客最爱吃酸汤鱼和柴火鸡。”金湘媛蹲在灶前翻菜谱,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着“红酸汤要发酵二十天”“鸡要选散养半年以上的”。
灶膛里木柴噼啪作响,火光映得她的脸庞忽明忽暗。
她一边念叨,一边用指甲划过那些字句,像是要把它们刻进记忆。
康胜业蹲在她旁边剥蒜,指甲盖被蒜汁染得发疼,“那咱们明天就去后山王伯家订鸡?”他说话时,手指不自觉地搓动,蒜皮碎落在地上,一股辛辣的味道弥漫开来。
“先试做。”金湘媛合上本子,指尖蹭过他沾着蒜沫的手背,“得先确认自己做得出来。”她的眼神认真而温柔,像在鼓励,也像在许诺。
第一回试做酸汤鱼就砸了锅。
厨房里热气腾腾,锅铲与铁锅碰撞出急促的声响。
康胜业举着锅铲手忙脚乱,金湘媛往锅里倒红酸汤时手抖了,汤汁溅在灶台上,腾起的热气糊了她的眼镜。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还有一丝酸中带苦的气息。
鱼煎得两面焦黑,酸汤泛着奇怪的苦味儿,刘阿姨尝了一口直咂嘴:“小康,你这火开太大了,鱼皮都粘锅了。湘媛啊,酸汤要兑水的,你倒成纯浆了。”她放下汤勺,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金湘媛摘了眼镜擦,睫毛上沾着水雾,心里有些沮丧,犹豫着说:“要不……还是请村里的厨娘来掌勺?”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眼神游离,像是被失败击退了一寸又一寸。
“那怎么行。”康胜业用筷子戳了戳焦鱼背,心里也有些失落,但还是突然笑起来,“你记不记得暴雨夜帮咱们修电路的李叔?他说‘自己动手的家,才暖’。”他转身从竹篮里摸出个青辣椒,指尖摩挲着粗糙的表皮,“再来一次,我守着火候,你记着兑水比例。”
第二回是炒折耳根。
金湘媛切折耳根时被刺扎了手,血珠慢慢渗出来,滴在案板上,像一朵小小的红梅。
康胜业翻找医药箱时碰倒了醋瓶,深褐色的液体在青石板上蜿蜒,酸味扑鼻而来。
等两人手忙脚乱擦干净灶台,折耳根已经在锅里焦成了黑炭。
锅底冒出一缕缕灰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金湘媛盯着焦黑的菜发愣,眼神中满是挫败,康胜业看着她心疼不已,突然抓起她的手,指腹轻轻按过她指节上的小血珠:“我小时候学做饭,把我妈刚腌的泡菜坛砸了,她蹲在地上捡泡菜,说‘摔过的坛子,装的菜更入味’。”他的声音低柔,却带着某种安抚的力量。
金湘媛望着他掌心的薄茧——那是修民宿时搬砖磨出来的。
她忽然觉得鼻子一酸,那种熟悉的温暖又涌了上来。
她心里的阴霾渐渐散去,忽然笑了,抽回手去拿新的折耳根:“那咱们今天就砸十个坛子。”
在之后的日子里,两人不断尝试,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也让他们有过自我怀疑,但始终没有放弃。
第十三次试做酸汤鱼时,老宅院的烟囱终于飘起了乳白色的炊烟。
风中夹杂着酸香与鱼肉的鲜味,像是某种久违的胜利信号。
康胜业掀开木锅盖,热气裹着酸香“轰”地涌出来,金湘媛踮脚看,汤里浮着嫩白的鱼片、翠绿的木姜子,汤面的油花像撒了把碎金。
她深吸一口气,眼睛亮了起来。
“成了!”康胜业喊得嗓子发颤,转身去拉金湘媛的手,却撞翻了旁边的竹筛,刚摘的小南瓜骨碌碌滚到门槛外。
他的心跳加快,像是压抑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
“好香啊!”
院外传来刘阿姨的声音。
康胜业抬头,见院门口挤了半圈人——张叔扛着锄头,王婶拎着菜篮,李叔家的小孙子扒着门框,鼻尖都沾了灰。
他们的神情中既有好奇,也有期待。
刘阿姨挤进来,抄起汤勺尝了一口,眼眶立刻红了:“像……像我妈以前做的。”她的声音哽咽,眼里泛起泪光。
“我家那口子就好这口!”王婶捅了捅张叔,“明儿开业咱们也来捧个场?”
“来!”张叔把锄头往墙上一靠,“我带两坛自酿的苞谷酒,给小康湘媛的餐厅添个彩。”
金湘媛望着围拢的村民,喉咙发紧。
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她想起刚搬来那天,自己缩在老宅角落数日子;想起康胜业蹲在漏雨的房梁下修瓦,雨水顺着他额角往下淌;想起刘阿姨送种子时说“菜和人一样,有人搭把手就挺过去了”。
原来所谓“地道”,从来不是菜谱上的几克盐几勺醋,是屋檐下的烟火,是灶边的人。
试做成功后,康胜业和金湘媛开始为开业做准备。
他们仔细检查餐厅的每一处布置,再次确认食材的储备,还和村民们商量着开业当天的事宜。
下月初五那天,老宅门口的红灯笼被山风吹得晃悠。
清晨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那一盏盏红灯上,像是点燃了希望。
康胜业天没亮就去鱼塘捞鱼,金湘媛在厨房熬酸汤,蒸汽模糊了窗纸。
她站在灶前,听着外面偶尔传来的鸡鸣,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第一批客人是对年轻夫妻,背着相机,姑娘一跨进院子就惊叹:“这青石板路,这老木门,比照片里还好看!”
晚餐时,圆桌摆了六菜一汤:酸汤鱼、柴火鸡、清炒莴笋、凉拌折耳根、南瓜粥、腌辣椒。
每一道菜都承载着他们的努力与心意。
姑娘夹了一筷子酸汤鱼,眼睛立刻亮了,连声赞叹:“鲜!这汤的酸劲儿特别舒服,不像外面卖的兑了醋精,太好吃了!”
“这鱼是后山鱼塘现捞的。”康胜业站在桌旁,手不自觉地蹭着围裙,笑着介绍道,“鸡是王伯家散养的,酸汤是刘阿姨教我们发酵的。”
“还有这莴笋。”金湘媛指着清炒莴笋,声音轻得像片叶子,“是我们自己种的,前儿刚喷了辣椒水治虫。”
姑娘放下筷子,突然伸手抱了抱金湘媛:“姐姐,你们眼里有光。”
金湘媛鼻尖发酸。
她望着桌上晃动的烛火,望着康胜业被火光映红的侧脸,望着窗外山影朦胧的万峰林,忽然想起医生说“最多半年”时,自己攥着诊断书在雨里走了整夜。
可现在,她数着日子过的,是“明天要去王伯家取鸡蛋”“后天要晒梅干菜”“大后天民宿要接第二波客人”。
客人用餐结束后,康胜业和金湘媛一起收拾着餐厅,回忆着今天客人满意的笑容,心中满是喜悦。
夜很深了,客人回房休息,村民也散了。
康胜业和金湘媛搬了竹椅坐在院坝里,头顶的星空像撒了把碎钻。
微风拂过,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
康胜业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还带着白天炒菜的余温:“湘媛,你看。”
金湘媛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老宅的砖墙上,不知何时爬满了南瓜藤。
白天被太阳晒了一天的南瓜叶,此刻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叶底坠着几个青生生的小南瓜,像挂了串绿色的小灯笼。
“无论未来怎样变化,我们都要像今天这样,勇敢地面对每一个挑战。”康胜业的声音很低,却像山涧里的石头,结实又温暖。
金湘媛靠在他肩上,望着南瓜藤在月光下投下的影子。
她想起菜园图上那道粗线,想起刘阿姨说的“搭把手”,想起今晚客人离开时说“下次带爸妈来”。
原来生命的倒计时,从来不是从终点往回数,而是从每一个“今天”开始,往未来生长。
山风裹着若有若无的菜香掠过耳际。
老宅的木窗吱呀轻响,像是在应和什么。
后半夜下了场细雾般的雨。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老宅院的青瓦上还沾着水珠。
康胜业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听见窗外有细碎的响动——像是谁在轻轻推门,又像是南瓜藤抽新芽时,叶片舒展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