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挂在篱笆上,康胜业正弯腰扶着歪斜的竹条,指节被竹刺硌得发红。
远处传来的脚步声碎得像急雨打在青石板上,他直起腰时,后颈的汗被风一吹,凉得人打了个颤——竹影里晃着的蓝布衫角,可不正是昨天说要去女儿家小住的老王?
“王伯?“康胜业松开篱笆的手,沾着泥的手指在裤腿上蹭了蹭,“您这是...不是说今早坐摩的去兴义?“
老王跑得胸口直起伏,蓝布衫下摆沾着草屑,额头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
他从怀里掏出个用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纸箱,往康胜业怀里一塞:“昨儿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前儿看你们院儿里就俩石凳,客人来了没处歇脚。
我闺女在城里开户外用品店,我翻出她库房里压箱底的样品,搭头班摩的又赶回来了!“
纸箱还有点潮气,贴着康胜业的胸口,他低头看见箱面上印着“休闲凉亭组件“的字样,喉咙突然发紧。
昨天台风过境,院子里的老槐树断了根枝桠,他和湘媛蹲在树下锯木头时,还商量着等天气晴了,得去镇上买木料搭个凉亭——没想到老王竟把这心思记在了心上。
“快拆开看看!“老王搓着手,蓝布衫袖口露出洗得发白的棉线,“这亭子是折叠式的,安装不费劲。
我闺女说这料子防紫外线,下点小雨也不漏。“
康胜业拆塑料布的手有点抖。
箱底还塞着几包竹编坐垫,嫩绿色的纹路里沾着淡淡的草香——分明是老王特意挑的,和院里的三角梅一个颜色。
他抬头时,正撞见金湘媛站在篱笆那头,手里还攥着半截麻绳。
她今天没戴眼镜,睫毛上沾着露水,眼尾微微发红。
“王伯,您喝口茶。“金湘媛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在晨雾里。
她转身往屋里走,布鞋踩过湿草地,留下一串浅淡的脚印。
康胜业这才注意到她今早换了件淡青色的布衫,是张奶奶上周送的,袖口还绣着朵极小的栀子花——许是想让客人看着更亲切。
老王跟着进院时,金湘媛已经把石桌擦得发亮,茶碗里浮着新采的野菊花。“前儿看你们给客人煮姜茶,这菊花败火。“她垂着眼拨弄茶勺,指甲盖泛着不健康的白,“我奶奶说,招待客人要把心焐热了,茶才甜。“
老王端茶的手顿了顿。
他忽然想起昨儿傍晚,自己蹲在院门口看康胜业修篱笆,金湘媛抱着个竹篮过来,里面装着烤得焦香的红薯,说“您尝尝,胜业哥烤的,比城里烤箱味儿正“。
那时候他就觉得,这俩孩子像两棵被风刮歪了的树,可根须扎得深,互相挨着,倒比直溜的树更经活。
“这院子有灵气。“老王放下茶碗,起身绕着院角转了一圈,手指轻轻叩了叩他们用旧门板改的花架,“就是缺个能歇脚的地儿。
那凉亭装在葡萄架底下最好,夏天能遮阴,秋天葡萄藤爬上去,客人坐底下吃葡萄,美!“
康胜业跟着他的脚步,听他说“木凳要磨得光溜些,别扎着客人“、“花架旁该立个指路牌,写清去观峰台的小路“,忽然想起自己从前开公司时,那些供应商拿着合同来谈合作,话里话外都是利益。
可此刻老王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里画凉亭的位置,鼻尖沾着泥点,说的全是“客人坐这儿会不会晒着“、“下雨了屋檐水会不会滴到椅子上“。
午后的太阳把青石板晒得发烫。
康胜业拆开凉亭组件时,金湘媛已经搬来了工具箱——里面装着他上周随口提过的“要是有把角磨机就好了“,不知她什么时候找李师傅借的。
“我来扶支架。“金湘媛踮脚去够最高的横杆,发梢扫过康胜业的手背,带着股淡淡的草药香——她今早该是又偷偷喝了中药。
康胜业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用肩膀顶住她后腰:“当心脚下,这石板滑。“
“我又不是纸糊的。“金湘媛嘴硬,可扶着支架的手指分明在抖。
她抬头时,阳光透过葡萄藤的新叶洒下来,在她脸上织出一片细碎的光斑。
康胜业忽然想起昨晚台风最猛时,她裹着他的外套站在屋檐下,牙齿咬得发白却还在笑:“你看,这灯笼虽然晃,可绳子没断。“
凉亭的顶篷展开时,金湘媛忽然“呀“了一声。
她从组件里翻出一串串小彩灯,铜线绕成葡萄藤的形状,灯泡是暖黄色的。“老王伯箱子里塞的。“康胜业接过彩灯,指尖触到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夜里亮这个,客人看山景好看。“
金湘媛踮脚挂彩灯时,康胜业搬来张木凳垫在她脚下。
她仰着头,胳膊伸得笔直,后颈的碎发被风吹得乱翘。
有那么一瞬间,康胜业差点伸手帮她理一理,可最终只是握紧了手里的梯子,喉咙发紧地说:“往左偏半寸,对,就那儿。“
傍晚时分,第一拨新客人到了。
是三个从贵阳来的年轻人,背着画夹,说要在万峰林住三天写生。
穿白裙子的姑娘刚跨进院门,就被凉亭吸引了:“哇!
这灯串像星星落下来了!“戴眼镜的男生摸着竹编坐垫笑:“这椅子坐着软和,比景区那些塑料凳强多了。“
康胜业给他们递酸梅汤时,听见金湘媛在旁边轻声问:“要尝尝我腌的酸萝卜吗?
刚从菜地里拔的。“她的脸因为高兴微微泛红,连眼尾的淡青都淡了些。
那姑娘忙点头,金湘媛转身往厨房走,裙摆扫过凉亭的木柱——康胜业这才发现,她今天特意在布衫领口别了朵小芳送的野蔷薇。
晚餐是金湘媛掌勺的。
土灶上炖着张奶奶送的土鸡汤,砂锅里是油焖茄子,还有盘她最拿手的蛋炒饭,米饭颗颗分明,蛋花黄得像夕阳。
客人们围坐在凉亭下的石桌旁,筷子碰着瓷碗叮当作响。
戴眼镜的男生举着碗说:“我妈炒了三十年饭,都没这味儿。“白裙子姑娘忙接话:“我觉得是这风里有稻花香,连饭都香了。“
康胜业坐在角落剥蒜,看金湘媛给每个人添汤。
她舀汤的手稳当,可康胜业知道,她今早为了赶在客人来前把菜园的篱笆修好,蹲在地里干了两个钟头——刚才收拾碗筷时,他摸到她后颈全是汗,凉得像浸了水的毛巾。
“胜业哥,尝尝这个。“金湘媛突然塞给他一瓣酸萝卜,自己也咬了一口,眼睛弯成月牙,“张奶奶的腌菜缸可真神,比我奶奶当年的还脆。“
康胜业嚼着酸萝卜,酸辣味直窜鼻尖。
他望着凉亭里暖黄的灯光,望着客人脸上的笑,望着金湘媛发间那朵蔫了的野蔷薇,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原来所谓“烟火气“,从来不是锅里的热气,而是有人愿意和你一起,把日子过成暖烘烘的模样。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喧闹声。
像是几个人的声音叠在一起,有男有女,带着点急躁的争执。
康胜业放下手里的蒜,抬头时正看见金湘媛也转过脸来,眼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发紧。
凉亭里的客人渐渐住了声,白裙子姑娘攥着筷子小声问:“外面...怎么了?“
康胜业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蒜皮。
他望向金湘媛,她轻轻点了下头。
两人往院门口走时,晚风掀起凉亭的灯串,暖黄的光在地上摇晃,像极了他们刚搬来那天,雨夜里那盏始终没熄灭的小台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