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裹挟着银针般的雨丝斜劈下来,敲打在屋檐、瓦片与窗棂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
康胜业正用胳膊肘顶着二楼最后一扇窗,雨水顺着窗缝渗进来,在他脸上蜿蜒成细流。
玻璃被风吹得嗡嗡作响,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
楼下忽然传来金湘媛的声音:“胜业哥!”她喊得急促,话音刚出口就被呼啸而过的风撕扯成碎片,却像根细针精准地扎进他耳里。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也不知是窗外飘进来的,还是额角渗出的汗——反手将窗闩扣死。
木窗框在压力下发出“吱呀”的闷响,像是头被驯服的野兽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余震般细微的颤动。
转身下楼时,楼梯板在他脚下晃了一下。
他攥紧栏杆的手突然顿住——这楼梯是上周刚换的新松木,怎么会晃?
等再踩实了试了试,又稳当得很。
许是风太大,连整栋房子都跟着摇晃。
厨房后窗的缝隙里灌进一股股冷风,吹得灶台上的锅铲叮当作响,金属碰撞声混杂着风的呜咽,像某种不安的低语。
金湘媛踮脚用抹布堵缝隙,病号服的袖口被风掀起来,露出腕上淡青色的血管,皮肤泛着薄薄一层寒意。
康胜业两步跨过去,从她手里接过抹布:“我来。”他声音压得低,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你去把柴火往里挪挪,别湿了。”
她没说话,却也没挪步,只伸手按住他正在塞抹布的手背:“钉子松了。”
他这才注意到窗棂边缘的木楔子歪了,裂开一道浅缝。
工具箱在杂物间,他转身要去拿,金湘媛已经先一步捞起墙角的帆布包递过来:“早上我看你把锤子放这里了。”她指尖沾着刚才收菜时的泥,蹭在帆布上洇出个浅灰的印子,带着泥土特有的湿润气息。
锤子敲在钉子上的声音混着风声,一下比一下急。
康胜业能感觉到金湘媛的呼吸就在后颈,她举着手机当手电筒,光斑随着手微微发颤。
“轻点儿。”她突然说,他的手腕被她轻轻托住,“这木头脆,敲裂了更麻烦。”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使力太猛,木楔子边缘已经裂开细缝。
“你怎么比我还熟?”他换了轻些的力道,钉子慢慢吃进木头里。
金湘媛的手指还搭在他腕上,隔着两层布料,能摸到她脉搏跳得很快,“上个月跟李师傅学修篱笆,他说木活要‘柔劲’。”风从缝隙里漏进来,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一点被风吹红的脸颊,“我当时想,要是能多学几手,以后......”声音突然低下去,混着锤子最后一声轻响。
窗终于不抖了。
康胜业直起腰,后颈被汗浸透的T恤贴在皮肤上,凉飕飕的。
他望着窗外风雨交加的天幕,听见风掠过屋顶的尖啸,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金湘媛已经转身去挪柴火,竹筐里的干松枝在她手下码得整整齐齐,像排等待检阅的小士兵。
空气中浮着松脂淡淡的清香。
他突然想起上个月暴雨天,她蹲在泥里抢救被冲跑的菜苗,也是这副把每根枝桠都理顺的认真劲儿。
“小媛姐!胜业哥!”小芳的声音从院子里撞进来,夹杂着雨点砸在塑料雨衣上的清脆声响。
这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套了件亮橙色的雨衣,帽檐滴着水,怀里还抱着个塑料盆,“我妈让我送姜茶!说大风天喝这个暖!”她把盆往灶台上一放,水珠溅在刚修好的窗棂上,带起一丝温热的气息,“我还检查了东边的篱笆,最底下那根桩子有点松,我拿石头垫了!”
康胜业掀开盆盖,姜香混着红糖味“腾”地冒出来,扑鼻而来,带着家常的温暖。
金湘媛正用手背抹额头的汗,他舀了一碗递过去:“趁热喝。”她接碗时指尖凉得惊人,他刚要开口,就见她低头吹了吹姜茶,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小芳,辛苦你了。”
三人举着碗站在厨房中央,听风在房顶上打旋儿,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避风港。
小芳的雨衣还在滴水,在青石板上积成小水洼;金湘媛的病号服前襟沾了块泥,是刚才搬花盆时蹭的;康胜业的袖口裂开道缝,应该是搬石桌时被木刺勾的。
可姜茶顺着喉咙滚进胃里,把这些潮湿的、冰凉的、磕磕绊绊的东西,都焐成了暖融融的一团。
“等风停了,得检查电路。”康胜业放下碗,声音里多了几分沉稳,“上次雷雨天变压器烧了,这次得提前把总闸......”
“还有菜园!”小芳突然拍了下脑门,语气急切,“我今早看张奶奶种的豇豆刚上架,要是架子被吹倒......”
“别急。”金湘媛把自己的碗往小芳手里一塞,又舀了碗姜茶递给康胜业,“先把能做的做了。风再大,总不会把地吹跑。”她扶着桌沿坐下来,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眼神却格外坚定,“胜业哥,你记不记得李师傅说过?万峰林的山年年被风吹,可哪座山塌了?”
康胜业突然明白她刚才没说完的话。
“以后”两个字被风卷走的地方,应该是“以后我也能帮你守着这个院子”。
他望着她眼镜片后微弯的眼睛,突然觉得这风里裹着的不只是雨,还有些更结实的东西——比如屋檐下晃而不坠的“万峰山居”木牌,比如墙角那丛被他们抢进屋的三角梅,比如此刻三个人碗里腾着热气的姜茶。
后半夜风小些时,康胜业在一楼打地铺。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听见楼上有脚步声。
他撑起身子,看见金湘媛的影子在楼梯口晃了晃,又退回房间。
过了会儿,一片薄荷糖纸轻轻落在他枕边,糖已经化在他嘴里了——是她常吃的那种,清清凉凉的甜,带着熟悉的安抚感。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是被鸟叫声带来的。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风雨的湿润气息,混着泥土和树叶的味道。
康胜业推开房门,看见金湘媛正踮脚摘廊下被风吹歪的灯笼,发梢沾着露水,映着晨光闪亮;
小芳扛着竹扫帚从院角转出来,扫帚上还挂着片半黄的银杏叶,脚步轻快;
院门口的石桌上摆着刚煮好的玉米,热气里飘着张奶奶的声音:
“胜业啊,我家那口老腌缸昨晚可稳当,给你们留了酸辣椒!”
他们正把吹倒的篱笆重新立起来时,远处传来脚步声。
不是平时村民那种慢悠悠的拖沓,而是带着点急吼吼的碎响,像有人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跑过来。
康胜业直起腰,看见院门外的竹影里晃着个熟悉的蓝布衫角——是昨天刚说要去女儿家小住的老王。
“胜业!”那声音带着点喘,“我就说这风邪乎,今早坐头班摩的赶回来......”
金湘媛的手在篱笆上顿了顿。
她望着康胜业转身走向院门的背影,看他肩膀被阳光镀上层金边,突然想起昨晚风最猛时,他站在院子里护着竹编菜篮的样子。
那时她觉得,有些东西比风更结实——比如眼前这个正在推门的人,比如他们一起搭起来的、能挡风的、有烟火气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