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国禄家:
朱国禄回到家中那间低矮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土坯房时,灶膛里的火还温着,映着母亲佝偻着腰在灯下缝补衣裳的身影。昏黄的灯光在她花白的鬓角跳跃,针线在她布满老茧的手指间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熟悉的情景,瞬间让朱国禄喉头一哽,那句已在心里盘旋了无数遍的话,变得千斤重。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走过去坐在母亲对面的小凳子上:“母亲,我父亲在我十岁那年离开了这人世,之后便是你我母子相依为命。”
朱国禄的母亲——周氏,闻言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抬起布满细纹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看向儿子。她对这个沉默寡言却异常懂事的儿子再了解不过,他此刻的语气和神情,分明是心里装着大事。她放下针线箩,温声问:“儿,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跟娘说说。”
朱国禄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搓着膝盖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裤子,声音比刚才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微颤:“母亲……我……我想跟文远哥他们,一起去上海。”
“上海?”周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慌淹没,“儿啊!那上海滩是什么地方?十里洋场,花花世界,听着光鲜,可那吃人的地方!多少乡下人去了,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你……你怎么突然有这念头?”她的声音颤抖起来,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前倾,仿佛想抓住儿子,把他牢牢按在这安全的方寸之地。
“娘!”朱国禄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周氏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渴望与痛苦的光芒,“我知道您担心!我知道上海滩凶险!可您看看咱们家,看看这四壁空空!父亲走后,您一个人拉扯我,起早贪黑给人浆洗缝补,眼睛都快熬瞎了!我今年都二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不能眼看着您再这样苦下去!文远哥说得对,咱们不能一辈子困死在这穷山沟里!上海再难,总有机会!我想去闯一闯,我想挣钱!挣了钱,给您治眼睛,给您盖间像样的瓦房,让您再也不用半夜起来给人赶工!”
朱国禄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积压多年的不甘和想要改变命运的迫切。他想起父亲病逝时母亲哭干眼泪的绝望,想起自己饿得睡不着时母亲偷偷省下的半块窝头,想起油灯下母亲眯缝着眼睛穿针引线,那被油烟熏得通红的眼角……这些画面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面前,紧紧抓住母亲粗糙冰冷的手:“娘!您就让我去吧!儿子求您了!儿子不是去享福,是去拼命的!我答应您,一定好好活下来,一定混出个人样来接您!”
周氏的眼泪瞬间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儿子紧握的手上。她看着跪在眼前、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儿子,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深藏的痛楚,心如刀绞。她何尝不知道儿子的孝顺?何尝不明白家里的困境?儿子长大了,像羽翼渐丰的雏鹰,渴望搏击长空。可那外面的风雨,她这个做娘的,光是想想就心惊肉跳。
“儿啊……”周氏泣不成声,另一只手颤抖着抚上儿子的脸颊,“娘……娘舍不得你啊!你爹走了,你就是娘的命根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娘还怎么活?”她的哭诉充满了最深沉的母爱和最无助的恐惧。
“娘!”朱国禄也红了眼眶,但他强忍着不让泪落下,声音却带着哽咽的倔强,“您要信我!我跟着文远哥,还有威六、吕震他们,我们六个兄弟一条心!互相帮衬着,总能闯出一条路来!我不是一个人去拼命!娘,您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若是在外面真的活不下去,我爬也爬回来见您!可要是不去试试,我……我不甘心!一辈子都不甘心啊!”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抵在冰冷的泥地上。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母子俩压抑的抽泣声和油灯燃烧的噼啪轻响。周氏看着跪伏在地、肩膀微微耸动的儿子,那宽厚的背脊已能撑起一片天,却还带着少年人孤注一掷的执拗。她想起早逝的丈夫,想起他临终前拉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让……让国禄……有出息……”也许,这就是儿子想要的“出息”,一条布满荆棘却通向未知光明的路。
许久,久到朱国禄以为母亲会永远沉默下去,周氏终于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无尽的担忧、不舍,最终化作了某种沉重的释然。她用力擦了擦眼泪,弯腰想把儿子拉起来:“起来……国禄,你起来说话。”
朱国禄抬起头,眼中带着希冀和忐忑。
周氏看着儿子,浑浊的泪水还在流,但眼神却渐渐沉淀下来,带上了一种母亲特有的、在巨大痛苦中滋生的坚韧:“儿啊……娘……拦不住你了。你的心……飞了。”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气,“娘知道,你是好孩子,是心疼娘,想给娘争口气。这……是好事。男儿志在四方,不能……总窝在娘身边。”
朱国禄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娘!您……您答应了?!”
周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紧紧抓住儿子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娘答应你去,但你要答应娘三件事!你若应了,娘……娘就是砸锅卖铁也给你凑路费!你若不应……”她的声音又哽咽了,“你若不应,娘……娘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出这个门!”
“娘您说!儿子什么都答应!一百件一千件都答应!”朱国禄急切地保证。
“第一!”周氏盯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不管多苦多难,你得活着!给娘活着回来!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少!答应娘!”
“我答应!娘!我一定活着!完好无损地活着回来见您!”朱国禄用力点头。
“第二!”周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到了那上海滩,离那些花花绿绿、不三不四的人和事远点!踏踏实实干活,本本分分做人!咱家穷,但穷得有骨气!不能让人戳脊梁骨!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答应娘!”
“我答应!娘!我一定堂堂正正做人!绝不给爹娘丢脸!”朱国禄的声音铿锵有力。
“第三……”周氏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悲凉和祈求,“常……常给娘捎个信儿……报个平安……让娘知道……我的儿……还好好的……”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娘!儿子答应!我一定想办法,托人,写信,只要有机会,一定给您报平安!让您知道儿子好好的!”朱国禄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再次重重磕头,“儿子不孝,让娘担心了!”
周氏看着儿子额头沾上的尘土,心疼地伸手去拂,泪水混合着泥土,在儿子额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泥痕。她终于松开了紧抓着儿子的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喃喃道:“好……好……你答应了……就好……”
她艰难地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向墙角那个老旧的红漆木箱——那是她当年唯一的嫁妆。她摸索着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打开箱子上那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锁。
箱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几件叠放整齐的旧衣服,最底下压着一个小布包。周氏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卷得整整齐齐、带着体温的银元,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铜板。这是她十几年如一日,从牙缝里省下来、准备给儿子将来娶媳妇的钱,也是这个家最后的积蓄。
她把所有的钱都倒在掌心,银元沉甸甸的,铜板冰凉。她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仿佛要把它们的样子刻在心里。然后,她拉起儿子的大手,把所有的钱,连同那个洗得发白的小布包,一起塞进他手里。
“拿着……儿啊……都拿着……”周氏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穷家富路……到了外面……别委屈自己……该吃就吃……该用就用……不够……不够娘再想办法……”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死死攥着儿子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把他留住。
朱国禄看着掌心中那带着母亲体温和汗渍的银钱,像捧着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都在滴血。他太清楚这些钱的分量了!那是母亲多少个日夜熬红了眼、累弯了腰才攒下的血汗!是他未来生活的指望!如今,为了他一个渺茫的“闯荡”梦想,母亲毫不犹豫地倾囊而出!
“娘……”朱国禄的声音破碎不堪,巨大的愧疚和感动几乎将他淹没,“我……我不能全拿!您得留点!家里……”
“拿着!”周氏突然厉声打断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娘在家里,有口吃的饿不死!你在外面……处处都要钱!听娘的!都拿着!”她用力把儿子的手指合拢,包住那些钱,仿佛完成了一个无比重大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周氏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朱国禄连忙扶住她。
“娘累了……你去睡吧……”周氏摆摆手,声音虚弱,“明天……还要赶路……”她不再看儿子,转身慢慢走向里屋那简陋的床铺,背影佝偻而孤独。
朱国禄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包沉甸甸的银钱和母亲的小布包,仿佛攥着母亲滚烫的心和沉甸甸的期望。他看着母亲躺下,背对着他,肩膀微微抽动。他知道,母亲又在无声地哭泣。
这一夜,朱国禄躺在自己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明。隔壁母亲压抑的啜泣声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朵。手里的布包被他捂得滚烫,那几块银元的边缘硌得他手心发疼,却远不及他心里的痛。
他不是没有动摇过。母亲那绝望的泪水、佝偻的背影、倾尽所有的付出,都像沉重的枷锁拷问着他:值得吗?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闯荡”,让年迈的母亲担惊受怕,掏空家底?
但父亲临终前不甘的眼神、母亲油灯下熬红的双眼、家中徒有四壁的窘迫,以及张文远眼中那燃烧的火焰和对兄弟们的承诺,又在他心中交织、翻腾。他知道,留在家里,他或许能守着母亲,但注定和父亲一样,在贫病交加中耗尽一生,永远无法改变什么。走出去,是未知的凶险,却也是唯一的希望,是报答母亲深恩的唯一可能途径!
“爹,娘……儿子不孝……”朱国禄在黑暗中无声地呢喃,泪水终于滑落,浸湿了粗布的枕头,“但儿子……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一定!”
他紧紧攥着那个小布包,仿佛从中汲取着力量。这是母亲的血汗,是他的承诺,更是他背井离乡、勇闯上海滩的勇气之源。他发誓,无论前面是刀山火海,他都要闯过去!为了母亲不再流泪,为了父亲临终的期望,也为了自己心中那份不甘蛰伏的火焰!
当窗外泛起第一缕鱼肚白时,朱国禄悄然起身。他没有惊动似乎刚刚睡着的母亲,只是默默地收拾好自己少得可怜的几件衣物,打了一个小小的包袱。他走到母亲的床边,借着微光,看着母亲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锁的眉头和眼角未干的泪痕。
他缓缓地、无声地跪了下去,对着母亲沉睡的背影,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触地,冰冷而坚实。每一个磕头,都带着无尽的愧疚、不舍和沉甸甸的誓言。
然后,他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母亲,将那包带着母亲体温和全部期望的银钱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仿佛那是他的护身符。他背上包袱,轻手轻脚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门外微凉的晨曦之中,向着与张文远他们约定的麦田,迈出了改变命运的第一步。身后,是破旧的家门,是仍在睡梦中、心碎的母亲,和他再也回不去的安稳岁月。前方,是迷雾笼罩、吉凶未卜的上海滩,是他必须用血汗甚至生命去践行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