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道新家:
赵道新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院子里,父亲赵守业正吧嗒着旱烟,眉头拧成个疙瘩,母亲王氏则在灶台边忙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炖肉的香气——这是为明天相亲预备的。
“道新回来啦?”王氏擦着手迎出来,脸上带着喜气,“快洗洗手,娘炖了你爱吃的红烧肉。明儿个相看的刘家姑娘,听说可水灵了,手脚也勤快……”
赵道新闷闷地“嗯”了一声,没敢看母亲的眼睛,径直走到父亲身边的小板凳上坐下。赵守业吐出一口浓烟,眯着眼打量儿子:“咋?跟文远他们嘀咕啥去了?魂不守舍的。”
赵道新心里一紧,攥了攥拳头,鼓起勇气,声音却像蚊子哼哼:“爹……娘……今天文远哥说……说想带我们去上海闯荡……”
“啥?!”赵守业猛地拔高了嗓门,烟杆“啪”地拍在膝盖上,“上海?!闯荡?!你小子昏头了?!”
王氏也吓了一跳,围裙都忘了摘:“儿啊,你……你说啥胡话呢?这相亲的事儿都定下了,聘礼钱都预备好了,就等着明儿个相看满意就下定了!你这时候说去上海?”
“我……我就是想想……”赵道新被父亲吼得缩了缩脖子,声音更低了,“文远哥他们……都挺有想法的……”
“想?想个屁!”赵守业气得胡子直翘,“文远那小子,家里穷得叮当响,他爹娘都管不住他,你跟着他胡闹?!上海滩那是啥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多少活蹦乱跳的人去了,连个响儿都听不着就没了!你有几条命去闯?!”他站起身,指着赵道新的鼻子,“给老子听好了!祖宗规矩,男大当婚!你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哥都会满地跑了!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这才是正道!外头那些花花肠子,想都甭想!”
王氏也急得直抹眼泪:“道新啊,你可不能犯糊涂!那刘家姑娘多好的人家,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去了上海,万一……万一有个好歹,你让爹娘怎么活?让我们老赵家断了香火不成?你爹说得对,安生在家,守着爹娘,守着媳妇儿,比啥都强!”
父母的连番轰炸,像两座大山压在赵道新胸口。一边是兄弟们热血沸腾的约定和外面广阔世界的诱惑,一边是父母殷切的目光、沉重的“香火”责任和那未曾谋面的新娘。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年轻,想出去看看,想搏一个不一样的未来,可看着父亲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母亲眼中滚落的泪珠,还有灶台上那碗冒着热气的红烧肉……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知道了。”他最终只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干涩沙哑。他默默起身,没再看父母,低着头钻进了自己那间狭小的厢房。
晚饭吃得索然无味。父母不停地给他夹肉,说着刘家姑娘如何好,日子定了如何操办,仿佛他的人生轨迹早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赵道新机械地扒着饭,味同嚼蜡。夜深了,父母房里传来均匀的鼾声,他却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睁着双眼望着漆黑的屋顶。麦田里的约定、张文远眼中的火焰、李威六的兴奋、吕震的傻笑……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旋转。而父亲严厉的呵斥、母亲悲切的泪水、还有那沉甸甸的“传宗接代”四个字,又像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捆住。
黑暗中,他摸索着爬到炕沿下,从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破瓦罐里,掏出一个用破布包着的小包。里面是他这些年偷偷攒下的私房钱——几个磨得发亮的铜板和两个小小的银角子。这是他帮人打短工、过年时长辈给的压岁钱,一点点省下来的,原本是想给自己买点喜欢的小玩意,或者……给未来的媳妇扯块花布。此刻,这些带着体温的、微薄的积蓄,被他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了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念想和……渺茫的可能。他将小布包小心地塞进贴身的衣袋里,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却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他翻了个身,脸埋在带着土腥味的枕头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去不去上海?他不知道。但至少,这点钱,是他此刻唯一能为自己做的、小小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