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飞在详细的询问笔录上签下最后一个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询问室里格外清晰。每一笔都沉重无比，仿佛在书写自己的命运判决书，又像是在为仇敌挖掘坟墓。张警官收起笔录，严肃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郑飞，你的配合很重要。我们会尽快核实你提供的所有线索。在此期间，你需要随传随到，不得离开本市，手机保持畅通。明白吗？”
“明白！张警官，我一定全力配合！”郑飞用力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嘶哑。走出派出所的大门，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自由的气息涌入肺腑，却带着铁锈般的冰冷。他暂时安全了，但这安全如同踩在薄冰之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漩涡。工作丢了，前途未卜，身上还背着“涉案人员”的标签，像一块无形的烙铁。
他没有立刻回家，那个曾经沾沾自喜用“灰色收入”布置的出租屋，此刻只让他感到窒息和讽刺。他在街边漫无目的地走着，城市的喧嚣仿佛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前世锒铛入狱、众叛亲离的绝望感，如同跗骨之蛆，并未因暂时的取保而消散，反而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清晰和狰狞。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他心头一紧——【欣宇】。
他犹豫了几秒，还是接通了。电话那头，欣宇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娇嗲，带着一种压抑的平静和难以掩饰的疲惫：“阿飞？你…出来了？我在你楼下。”
郑飞心头五味杂陈。他没想到她还会来找他，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他沉默地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出租屋楼下。欣宇果然站在那儿，穿着一条简单的米白色连衣裙，素面朝天，往日精心打理的卷发随意地扎在脑后，眼圈微红，整个人透着一股脆弱和疏离。看到他出现，她的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有担忧，有后怕，更多的是一种即将做出决断的疲惫。
两人沉默地上了楼。房间里还弥漫着廉价外卖和未散尽的烟味，凌乱的衣物和几个空酒瓶散落在地上，无声地诉说着主人之前的颓废。欣宇环顾四周，眉头微蹙，目光最后落在郑飞憔悴不堪、胡子拉碴的脸上。
“事情…我都知道了。”她打破了沉默，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郑飞心上，“公司里都传遍了。老冉…失踪了，江里捞了两天，还没消息，凶多吉少。小李被抓了，听说证据确凿，板上钉钉。你…”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也被牵连进去，差点…幸好，现在出来了？”
郑飞苦涩地点点头，喉咙发紧：“嗯。我是被他利用了，当枪使，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现在只是取保候审，还在调查阶段。”他避开了“同案犯”这个词，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欣宇看着他，眼神里的情绪翻涌，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她深吸一口气，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唯一还算干净的一角。
“这是…你之前放在我那里的钱。现金大概有八万多。”她的声音很稳，却透着一股决绝，“还有…你送我的那几个包，Chanel CF，LV Neverfull，还有那个卡地亚的钉子手镯…我托朋友找了二手奢侈品店，折现了，加起来差不多十二万。都在这里了，一共二十万左右。”
郑飞愣住了，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又抬头看向欣宇，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他给她花钱时眼都不眨，只为博她一笑，享受那种被崇拜的虚荣。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些钱和物，会以这种方式回到他手里，带着一种冰冷的切割意味。
“欣宇…你…”他艰涩地开口，心中涌起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抛弃的刺痛。
“阿飞，”欣宇打断他，声音微微发颤，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别误会。我不是在可怜你，也不是在撇清什么。我们在一起…开心过，我承认。我喜欢你，也喜欢过你带给我的那些…光鲜亮丽的生活。名牌包，高级餐厅，说走就走的旅行…谁不喜欢呢？”她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苦涩。
“但是，”她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郑飞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清醒和恐惧，“这次的事情，太可怕了！活生生的一个人，老冉，可能就这么没了！小李被抓，要坐多少年牢？你也差点…万劫不复！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警察来敲门，梦见自己也戴上手铐！这种日子…这种提心吊胆、不知道哪天就天塌地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胸口起伏着，眼圈更红了：“我妈妈…你知道的，她身体一直不好，高血压心脏病。她需要安稳，需要一个踏踏实实的女儿，而不是一个可能随时被卷入牢狱之灾、让她晚年不得安宁的麻烦！我…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目光直直地看着郑飞，带着最后的宣告：“我申请了澳洲的学校，学艺术管理。offer下来了，签证也快了。下周…下周我就走。这些钱，你拿着。我知道对你现在的处境来说，可能只是杯水车薪，但…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找个好律师，好好配合调查，争取…争取一个最好的结果吧。我们…到此为止了。保重。”
说完，她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门口，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楼道里。门“砰”的一声关上，震得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郑飞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房间里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但人已决绝离去。桌上那个厚厚的信封，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嘲笑着他过往用金钱堆砌的虚幻情爱和如今的一败涂地。欣宇最后的话语，如同一把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内心最后一点侥幸和伪装。
工作、名誉、自由（暂时的）、情人…他曾经拥有或以为拥有的东西，在短短几天内土崩瓦解，烟消云散。巨大的空虚、悔恨、不甘和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感，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发出一声野兽般压抑的嘶吼，猛地抓起桌上半瓶没喝完的廉价烈酒，拧开盖子，仰头狠狠地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无法麻痹那颗被撕裂的心。他只想醉，醉死在这片废墟里，再也不用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和前路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