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穆南嘉像是被火燎到般猛地往后一跳,布鞋后跟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她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薄红,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杏眼圆睁瞪着程隐:
“说话就说话!你凑这么近作甚?!“
她手忙脚乱地拍打并不存在的灰尘,粗布衣袖在暮色中甩出凌乱的弧度,
“你们民国...你们城里人都不讲究男女大防的吗?!“
程隐被她这反应逗得差点笑出声。他故意慢悠悠地直起身,卡在西装上的怀表链条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正午的阳光将他高大的影子拉得更长,完全笼罩住了面前这个张牙舞爪的小姑娘:
“穆姑娘,“
他拖长了音调,手指悠闲地转着一柄扇子,
“方才可是你先拽我袖子的——“
“那能一样吗!“
穆南嘉急得跺脚,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七月的毒日头把青石板烤得发烫,穆南嘉后颈早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茶楼里飘出的酥糖甜香混着暑气,黏腻地贴在她皮肤上,活像糊了层糖浆。
她烦躁地扯了扯粗布衣领,突然眼睛一亮——
“再说了!“
她猛地踮起脚尖,手指几乎戳到程隐扣得一丝不苟的风纪扣上,
“你这身花孔雀装扮,“
指尖顺着笔挺的制服领口往下划,在即将碰到喉结时急刹车,
“不、怕、中、暑、吗?!“
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喷出的热气拂过程隐的下巴。
程隐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他慢条斯理地摘下军帽,鬓角确实有汗珠滑落,却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热啊——“
突然俯身,带着皮革与火药的气息逼近,“这不是等大小姐您反应过来吗?“
他故意把“大小姐“三个字念得百转千回,温热的呼吸掠过她耳尖。
穆南嘉被他突如其来的逼近惊得后退半步,后腰抵在了茶楼朱漆门柱上。
那鎏金螭吻的浮雕硌得她生疼,却不及眼前这人眼底跳动的火光来得灼人。
“你——“
她刚要开口,茶楼里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瓷器碰撞声。
“少爷!“
陈掌柜端着鎏金托盘小跑出来,托盘上冰镇酸梅汤的琉璃碗沁着水珠,
“揽月先生说天热,特意让厨房给您备的...“
话说到一半突然卡壳——
他看见自家少爷正把一位姑娘困在门柱前,衬衫前襟几乎要贴上对方的粗布衣衫。
程隐直起身的瞬间,穆南嘉泥鳅似的从他臂弯下钻了出去,三两步蹿到陈掌柜身后,夺过酸梅汤仰头就灌。
冰凉的汤汁顺着她下巴滑落,在粗布衣襟上洇开深色痕迹。
“咳咳...你们这酸梅汤,“
她抹了把嘴,眼睛亮得出奇,
“加了桂花酿?“
陈掌柜瞪圆了眼:
“姑娘怎么知道?这是揽月先生独门...“
“猜的。“
穆南嘉把空碗塞回去,转头对程隐挑眉,
“不是要尽地主之谊?“
她指了指自己衣襟上的水渍,
“先赔件衣裳再说。“
程隐盯着她沾了糖渍的唇角,突然笑了。
他慢悠悠从西装内袋抽出一条绣着木樨花的真丝手帕:
“用这个擦。“
程隐见穆南嘉迟迟不接手帕,干脆一把抓过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绣着青竹纹样的棉帕塞进她掌心。军人的指腹带着薄茧,在她细腻的皮肤上擦过一道微热的痕迹。
“......开始搞强买强卖这套了?“
穆南嘉挑眉,指尖捏着那块质地精良的手帕,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沉水香。
她抬头瞪他,却见程隐已经转身与陈掌柜低声交谈,军装挺括的背影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
她撇撇嘴,还是用手帕擦了擦唇角。
蜜糖的甜腻混合着沉木香气,莫名让她想起小时候偷吃桂花糖被抓住的场景。
“手帕我洗好还你。“
穆南嘉将沾了糖渍的帕子折好,却见程隐已经结束交谈,大步走回她身边。
“用不着。“
他随手一挥,仿佛那方价值不菲的苏绣手帕不过是张糙纸。
忽然俯身凑近,带着薄茧的拇指在她嘴角一蹭:
“这儿还有。“
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穆南嘉还未来得及反应,程隐已经直起身,单手按在她肩上转了半圈,推着她往茶楼里走:
“别杵在大门口当门神,“
他声音里带着笑意,
“耽误陈掌柜做生意。“
他的手掌温暖有力,隔着粗布衣衫传来的热度让穆南嘉耳根发烫。
没等她抗议,程隐已经松开手,朝大堂角落的雕花屏风座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儿凉快,能看到后院的荷花池。”
程隐的掌心温度透过粗布衣料烙在肩头,穆南嘉耳尖的热度还未散去,一声脆生生的呼唤便从门廊处炸开:
“姐姐!漂亮哥哥!”
“哗啦——“
朱漆大门上的铜铃突然清脆作响。
两人同时转头,只见夏若星像只撒欢的雏雀,整个人扒在门框上。
两根用褪色红头绳扎起的羊角辫随着蹦跳的动作一颤一颤,沾着泥星的布鞋在锃亮的门槛上留下几枚小巧的梅花印。
盛夏的骄阳透过雕花门楣,在她周身描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那双圆眼睛亮得惊人,正骨碌碌地往茶楼里张望。
“星星?!“
穆南嘉触电般拍开程隐搭在肩上的手,粗布裙摆扫过青砖地面,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前蹲下。
她双手握住小姑娘瘦弱的肩膀,指尖能摸到粗布衣裳下凸起的肩胛骨。
“你怎的一个人跑这儿来了?“
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目光扫向街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却没有看到熟悉的人。
“翠云姐和铁柱哥知道吗?“
夏若星咯咯笑着扑进她怀里,发间还沾着晒干的稻草屑,身上散发着阳光烘烤过的棉布和饴糖混合的甜香:
“阿爹阿娘在称豆子呢!“
她扬起小脸,腕上那枚磨得发亮的银铃铛叮咚作响,小手指向斜对街,
“我刚看见姐姐的绿衣角从茶楼飘过去,就像...就像田埂上的翠鸟!“
一道修长的影子悄然笼罩在两人身上。
程隐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军靴碾过青石板缝隙里钻出的野草。
他弯腰拾起那只跑丢的布鞋——鞋头还绣着半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指腹轻轻掸去鞋底的尘土。
“小丫头,“
他将鞋递给穆南嘉,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柔软,
“眼力倒比巡捕房的探子还毒。“
阳光在他胸前的怀表上跳跃,映得花孔雀一样的西装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
穆南嘉接过布鞋时,,指尖不小心擦过程隐的掌心。
那一小片皮肤顿时火烧似的发烫。
她匆忙低头给夏若星穿鞋,借着动作掩饰泛红的耳尖:
“乱跑还有理了?“
系鞋带的手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待她牵着小姑娘起身,夏若星突然从兜里掏出块化得有些变形的饴糖。
糖纸粘在晶莹的糖体上,在阳光下像块琥珀。
“给姐姐留的!“
小孩踮着脚,献宝似的举高手。
糖块边缘还留着几个小小的牙印。
穆南嘉鼻尖一酸。
她郑重地接过糖,藏进腰间那个洗得发白的蓝布荷包里——
荷包角落还绣着朵褪色的木芙蓉。
“我们星星是大姑娘了,“
她蹲下来与孩子平视,指腹抹去对方鼻尖的汗珠,
“要不要认识下这位...“
她瞥了眼程隐,故意拖长音调,
“漂亮哥哥?“
夏若星闻言猛地扭头,羊角辫在空中划出欢快的弧线。
她盯着程隐看了三秒,突然眼睛一亮:
“我记得你!“
银铃随着她蹦跳的动作清脆作响,
“是上次在我家讨水喝的哥哥!“
程隐正端起青瓷茶盏,闻言手腕一抖,几滴茶汤溅在价值不菲的西装上。
他望着小姑娘神采飞扬的脸,忽然想起那个燥热的午后,槐树下惊鸿一瞥的绿衣身影。
“难为小妹妹还记得。“
他放下茶盏,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却见穆南嘉正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睫毛下投下细碎的阴影,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连孩子都记得你多讨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