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不见,程少何时需要看人脸色行事了?”
一道清越嗓音忽然插入。
众人回首,只见楼梯口立着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男子,金丝眼镜后的凤眼含笑,通身儒雅气度——
正是沈家少爷沈易辞。
他指尖慢条斯理地转着枚羊脂玉扳指,目光在程隐几乎贴到穆南嘉耳畔的姿势上停留片刻,笑意更深:
“这位姑娘若不愿认你,强求岂不失了风度?”
程隐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察地攥紧,骨节泛白,又迅速松开。
转身时,脸上已挂起一副玩世不恭的假笑:
“沈大少爷,咱俩能不能别一见面就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抢了你家祖传的媳妇儿呢。“
他边说边不着痕迹地侧身,将穆南嘉严严实实挡在身后,宽肩完全遮住了她娇小的身影。
紫檀屏风后,一道修长身影缓步而出。
沈易辞穿着月白色暗云纹长衫,金丝眼镜下的凤眼微微上挑,通身透着世家公子特有的矜贵。
他指尖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目光扫过程隐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却在瞥见他身后那抹浅绿色衣角时骤然柔和:
“程大少爷既然带了贵客,怎么不请到楼上雅座?站在过道说话,未免太失礼了。“
程隐明显感觉到身后人轻轻拽了拽他的西装下摆。
他反手握住穆南嘉纤细的手腕,触感冰凉。
“免了。“程隐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我和这位姑娘还有要事相商,改日再——“
话未说完,穆南嘉突然从他背后探出半个脑袋,眼睛直勾勾盯着大堂中央那个盖着红绸、鼓鼓囊囊的托盘——
那是她典当换来的银钱,还不等她多看两眼,就被程隐一把扣住她的肩膀把人拽回来,同时大步往楼梯口退去。
在即将踏出大门时,他突然回头,冲着沈易辞扬声道:
“哦对了,他们拿的那些是老爷子给你备的薄礼,务必笑纳。“
故意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对了,至于这位姑娘的银钱,劳烦打包送到藏雅轩揽月那儿。“
话音未落,他已经拽着穆南嘉旋风般冲出了一品居。
暮色中的青石板街上,穆南嘉被拉得踉踉跄跄,还不忘回头张望:
“我的钱!那托盘里——“
“钱什么钱!“
程隐一把拉开车门,几乎是把她塞进了黑色雪佛兰的后座,声音压得极低,
“这都什么时候了?钱能比你小命重要?!“
他砰地关上车门,冲着驾驶座的副官厉声道:“开车!去藏雅轩!”
引擎轰鸣中,穆南嘉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扒着车窗,看着一品居门口那抹月白色身影越来越远,迟疑道:
“那人...看起来不像穷凶极恶之徒啊?“
“欸,我给你说——”他刻意压低的嗓音里带着一股子“我这是为你好”的诚恳,但眼底闪烁的狡黠光芒却出卖了他,
“刚才那个穿得人模狗样、假惺惺笑着的沈家大少爷,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凝重”,仿佛在讲述什么恐怖传说,
“他啊……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是淮城出了名的恶霸!专爱干些巧取豪夺、欺男霸女的勾当!”
穆南嘉微微歪着头,杏眸中盛满了不加掩饰的困惑和狐疑。
她盯着眼前这个正襟危坐、一脸“我绝对靠谱”表情的程隐,眉头轻轻蹙起,仿佛在思考一个世纪难题——
这位程大少爷,到底哪根筋搭错了,能面不改色地编出这么离谱的瞎话?
“我骗过你吗?”
程隐见她不信,立刻挺直腰板,右手按在左胸口,做出一副“对天发誓”的庄重姿态,那双天生带着几分无辜下垂的狗狗眼,眨也不眨地直视着她,眼神真挚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穆南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真诚”噎了一下,下意识回想片刻,随即不情不愿地撇了撇嘴:
“目前来说……确实没有。”
程隐闻言,立刻像得了圣旨般,眼睛“唰”地亮了起来!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里充满了胜券在握的得意:
“那就对了!听我的准没错!保证让你——”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竖起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一字一顿道,
“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那语气,活像个在集市上吆喝“祖传秘方包治百病”的江湖郎中。
他说得煞有介事,甚至配合着“欺男霸女”四个字,右手还做了个夸张的“抓取”动作,仿佛穆翊珩是什么强抢民女的土匪头子。
穆南嘉:“……”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前一秒还信誓旦旦“我从不骗人”、后一秒就开始疯狂抹黑自己发小的男人,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黑色福特轿车稳稳停在“藏雅轩“朱漆大门前,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惊飞了檐角几只灰鸽。
车夫松开刹车后,径直开门后小跑着绕到后座,躬身拉开车门:
“程少爷,藏雅轩到了。“
程隐长腿一迈跨出车厢,锃亮的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日光下,他挺括的西装外套泛着波光粼粼的光。
他习惯性地整了整袖口,转身绕到另一侧车门,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镀金门把上,却忽然顿住。
透过半开的车窗,他看到穆南嘉绷紧的侧脸——
那双杏眸正微微眯起,带着审视的目光扫过这座雕梁画栋的三层茶楼。
飞檐翘角上蹲着的石兽,朱漆廊柱间悬着的鎏金匾额,还有门口穿着靛蓝长衫、手执铜壶的茶博士,都倒映在她清澈的瞳孔里。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程隐忍不住俯身凑近车窗,声音里带着几分好奇。
穆南嘉头也不回,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说话为好。“
“哈?“
程隐被她这没头没脑的话噎得一怔。
没等他反应,车门已被从里面推开。
穆南嘉将手轻轻搭在他袖口处,借力而下时,指尖不经意掠过他腕间冰凉的鎏金袖扣。
她站定后立刻收回手,抬头打量着茶楼正门上“藏雅轩“三个鎏金大字,眉头微蹙:
“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她拍了拍空空如也的粗布衣兜,
“先说好,我可没钱请你吃饭。“
程隐看着她这副戒备的模样,忍不住低笑出声。
他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军靴踏前一步,腰间配枪的皮带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皮革摩擦声:
“穆姑娘多虑了。今日程某做东,尽一尽地主之谊而已。“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扫过她洗得发白的衣襟。
“程少爷今日好雅兴。“
一位穿着靛青色长衫的中年男子从门内快步迎出,腰间玉佩随着步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朝程隐拱手作揖,眼角余光却忍不住打量站在一旁的穆南嘉。
“陈掌柜。“
程隐微微颔首,军靴在地面轻轻一磕,行了个半礼,
“要个清静的雅间。“
陈掌柜脸上堆满笑容,目光在穆南嘉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会意地侧身引路:
“三楼临河的'听雨轩'正好空着,程少爷请随我来。“
穆南嘉的布鞋像是生了根,牢牢钉在藏雅轩门前的青石板上。
她仰着头,目光沿着朱漆廊柱攀援而上,掠过二层雕花栏杆上栩栩如生的梅兰竹菊纹样,最后定格在正脊中央那对鎏金螭吻上——
龙首鱼尾的异兽在夕阳余晖中泛着暗沉的金光。
一种尖锐的熟悉感突然刺入脑海。
她仿佛看见年幼的自己踮着脚,肉乎乎的小手抓着同样的雕花栏杆,而身后传来少年们慌乱的呼喊:
“小七!别爬那么高!“
“程隐。“
穆南嘉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熟稔,
“不用雅间。“
她伸手拽住程隐的袖口,粗粝的军呢布料磨蹭着指尖,
“大堂就挺好。“
程隐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愣。少女拽他袖口的姿态太过自然,仿佛这个动作已经重复过千百次。
他低头看去,只见暮色为她纤长的睫毛镀上一层金边,眸子里晃动着茶楼灯笼的暖光。
“行,都依你。“
程隐听见自己的声音软得出奇。他转向门口候着的陈掌柜,又恢复了往日矜贵的语调:
“找个临窗的座儿,把新到的苏式点心都上一份。“
顿了顿,又压低声音:
“再温一壶白毫银针,用我存的那罐。“
穿着藏青长衫的陈掌柜躬身应下,腰间挂着的铜制算盘随着动作轻响。
他偷眼打量着这位能让少爷破例启用珍藏茶叶的姑娘——
粗布衣裳,却通身掩不住的灵气。
程隐凑近穆南嘉耳边,带着几分炫耀低语:
“刚那是陈掌柜,专管账房银钱。“
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
“揽月才是这儿的掌事,这会儿正盯着后厨做你最...做他们最拿手的蟹粉酥呢。“
他险险咬住舌尖,差点说出“你最爱的蟹粉酥“。
这莫名的笃定让他自己都心惊——他怎会知道她爱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