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致静谧的书房内。
沈易辞端坐于紫檀木书案后,修长的手指正翻阅着厚厚的账册,俊朗的面容沉静如水,唯有偶尔微蹙的眉峰泄露出一丝商海沉浮的锐利。
“少当家,孙掌柜有急事求见,说是有件要紧的物件儿,请您掌眼。”
小厮恭敬地呈上一个锦盒。
“嗯。”
沈易辞头也未抬,只淡淡应了一声。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锦盒中那枚静静躺着的银锁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哐当!”
手中价值不菲的羊毫笔应声跌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团刺目的墨迹。
沈易辞那张常年戴着温润如玉、波澜不惊面具的脸上,骤然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
他猛地站起身,几乎带倒了身后的圈椅,一把夺过锦盒,指尖死死扣住那枚冰凉的平安锁,力道之大,指节都泛了白。
“这……这东西……哪儿来的?!”
素来沉稳清越的嗓音,此刻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和颤抖。
那枚锁,如同开启尘封记忆的钥匙,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伪装。
“回少当家,是一位姑娘……拿到前厅典当的。”
小厮被他骤变的脸色吓了一跳。
“姑娘?她在哪儿?!”
沈易辞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份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失而复得般的急迫与惊疑。
“就、就在前厅偏厢候着……”
沈易辞如一阵风般冲出书房,却在通往大厅的雕花屏风后,猛地刹住了脚步。
隔着薄如蝉翼的苏绣屏风,他看到了那个坐在窗边、穿着素净布衣的侧影。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近乡情怯。
他想象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
她或许锦衣华服,娇憨依旧;
或许颠沛流离,满身风霜。
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种近乎疏离的沉静。
屏风后的阴影里,沈易辞的指节死死抵在雕花木棱上,力道大得几乎要嵌入那繁复的缠枝纹中。
隔着薄如蝉翼的苏绣屏风,那个端坐在窗边的素净侧影,与记忆深处那个娇憨的小团子重叠又撕裂——
他分明记得,那年春宴,才五岁的小七为了追一只蝴蝶,不慎被蔷薇花刺划破了指尖。
不过米粒大的伤口,她却哭得惊天动地,举着那根裹了三四层绢帕的手指,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
藕节似的小胳膊紧紧环着他的脖颈,滚烫的泪珠子全蹭在他新做的杭绸长衫上,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辞哥哥,柒柒疼“。
那时,沈家花园的紫藤开得正盛,他抱着这个被全家捧在心尖上的小祖宗,在落英缤纷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破涕为笑。
而如今……
窗外梧桐沙沙作响,斑驳的光影掠过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袖。
那截露出的手腕纤细得惊人,隐约可见几道淡色的旧疤痕。
她安静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历经风霜却不肯折腰的翠竹。
没有撒娇,没有哭闹,甚至没有一丝这个年纪姑娘该有的娇气。
仿佛那些需要人哄着吃药、缠着要糖吃的日子,从未存在过。
沈易辞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胸腔里翻涌着某种近乎窒息的情绪。
这些年,在失去穆家庇护的漫长光阴里,在举目无亲的异乡陌路中,这个曾经连鞋袜都要丫鬟跪着穿戴的金枝玉叶,
究竟经历了多少磋磨,才将骨子里的娇贵生生磨成了这副清冷疏离的模样?
是像码头那些扛包的苦力般做过粗活?还是如街边小贩般受过欺侮?抑或是……更不堪的境遇?
这个念头像一把钝刀,狠狠剜进他的心脏。指甲不知不觉陷进掌心,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三日前,穆家别院的密室里,他与穆翊珩对坐至天明。
烛泪堆了满桌,最终敲定了这出“狸猫换太子“的险棋——
用假小七暂慰穆夫人病体,同时暗中搜寻真正的穆言柒。
他亲自挑选了最得力的暗卫,沿着当年失踪的线索一寸寸排查。
却怎么也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她竟会以这种方式,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视线!
更讽刺的是,此刻本该冲出去相认的他,却因那纸与穆翊珩的血契而寸步难行。
沈家百年信誉,穆夫人孱弱病体,江岚城各方势力的虎视眈眈……
千斤重担压得他连相认的资格都没有。
“少当家?“
身后小厮小心翼翼地唤道,
“孙掌柜说,前头那位姑娘……“
“我知道。“
沈易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翻涌的情绪已化作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他整了整西装袖口并不存在的褶皱,从屏风后一步踏出——
“嘿!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一个中气十足、带着三分痞气七分惊喜的嗓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骤然打破了偏厅的宁静,也将踏步而出的沈易辞拦了下来。
穆南嘉正倚在雕花红木窗边,指尖百无聊赖地摩挲着青瓷茶盏,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一品居大厅里鎏金的西洋吊灯与檀木屏风。
忽然,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穿透嘈杂人声,惊得她手一抖,险些打翻茶盏。
“你是……”
她茫然抬头,对上一张近在咫尺的、熟悉又陌生的俊脸。
那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偏生脸颊还残留着几分未褪的少年气,此刻正弯腰凑到她跟前,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穆南嘉下意识后仰,眉头微蹙。她盯着这张轮廓分明的脸,试图从混沌的记忆里搜刮出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
“程隐啊!”
对方见她一脸茫然,竟不恼,反倒像是早有预料般耸耸肩,一屁股坐在她身旁的空椅上,熟稔得仿佛老友重逢,
“你忘了吗?城西北那个村子,槐树下,你请我喝的‘百年老参汤’——”
他刻意拖长了调子,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程隐……”
穆南嘉喃喃重复,倏地瞪大眼睛,
“哦!是你!”
她终于想起这个在乡间有过一面之缘的奇怪军官——
那个被她用黄柏水戏弄、还被她比作金毛犬的程家少爷。
程隐见她恍然,嘴角不自觉上扬,适才那点“被遗忘”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
他极其自然地拎起桌上那盏穆南嘉未曾动过的白瓷杯,仰头便灌了一大口。
“你——”穆南嘉瞪圆了杏眼,那句“那是我的杯子”卡在喉咙里。
转念一想,自己确实没用过,何必矫情?便生生转了口:
“你来这儿做什么?”
程隐放下茶盏,杯沿还沾着他唇上的水光。他歪头思索片刻,竟真的一五一十道来:
半日前,程家老爷子得知留洋归来的沈家少爷回府,特意备了厚礼差人送去。
恰逢程隐风尘仆仆从驻地赶回,刚迈进门槛就被自家老爹逮个正着。
“喏,”
程隐侧身,拇指朝后一指。穆南嘉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竟整整齐齐站着两列程府家丁,每人手里都捧着锦盒,从鎏金掐丝珐琅到翡翠玉雕,排场大得吓人。
“老头子就差把库房搬空了!”
他撇嘴抱怨,娃娃脸上写满委屈,
“要不是我娘还在府里镇着,我都要怀疑自己是捡来的!”
穆南嘉望着那条“礼品长龙”,嘴角抽了抽。这就是世家大族的做派?
她刚要调侃,却见一位穿着藏蓝长衫的管事端着红绸覆盖的托盘款款而来。
“程少,”
管事恭敬行礼,目光在穆南嘉身上打了个转,
“这位小姐是您的朋友?”
“不是。”
“是。”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程隐猛地扭头,不可思议地瞪着穆南嘉,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大狗。
在管事探究的目光中,他忽然凑近她耳畔,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垂:
“拜托——”
他双手合十,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眨呀眨,
“给个面子?”
这神态……穆南嘉呼吸一滞,真的很像她养的那只金毛,每次偷吃糕点被抓包,就会这样用鼻尖蹭她的手心,眼神纯良又无辜。
“几年不见,程少何时需要看人脸色行事了?”
一道清越嗓音忽然插入。
众人回首,只见楼梯口立着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男子,金丝眼镜后的凤眼含笑,通身儒雅气度——
正是沈家少爷沈易辞。
他指尖慢条斯理地转着枚羊脂玉扳指,目光在程隐几乎贴到穆南嘉耳畔的姿势上停留片刻,笑意更深:
“这位姑娘若不愿认你,强求岂不失了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