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程隐哥！“
一声带着刻意甜腻的呼唤骤然刺破茶楼的宁静。
程隐手中的蟹粉酥悬在半空，金黄的酥皮碎屑簌簌落在青瓷碟里。
他抬眼望去，只见一位穿着蜜合色织锦旗袍的少女斜倚在屏风旁，烫得卷曲的刘海下，珍珠发卡随着她歪头的动作晃出细碎的光晕。
她涂着艳红丹蔻的手指刚从穆言柒肩上收回，丝绸手套上金线绣的蝶恋花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与穆言柒那身素色学生装形成刺眼的对比。
“宁歌，“
程隐慢条斯理地放下乌木镶银筷，西装袖口的鎏金纽扣在红木桌面磕出清脆的声响，
“你如今这身打扮......“
他目光扫过对方缀满亮片的鞋尖和开衩处若隐若现的玻璃丝袜，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是打算去百乐门应聘头牌？“
纪宁歌却像没听见这带刺的调侃似的，蝴蝶般轻盈地扑到程隐跟前，身上浓烈的栀子香粉气味顿时冲散了龙井的清香。
“时予哥是不是也来了？“
她踮着脚往雅座里张望，蕾丝披肩滑落半截，露出雪白的肩头，
“他明明答应今天教我学枪的......“
“私人行程，跟他无关。“
程隐皱眉，两根手指抵着少女光洁的额头将她推开，力道恰到好处地让她的珍珠发卡又歪了几分，
“纪小姐好歹是圣玛利亚女中毕业的，“
他故意用指尖弹了弹那枚摇摇欲坠的发卡，
“这般做派，倒像是四马路新来的......“
话未说完，纪宁歌已经灵巧地扭身，带着一阵香风坐进了他右侧的空位，镶水钻的指甲“嗒嗒“敲着青花瓷杯沿：
“程隐哥不介绍一下？“
她目光在粗布衣衫的穆南嘉和满嘴酥屑的夏若星之间来回扫视，红唇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两位......新朋友？“
“偶然结识。“
程隐端起霁蓝釉盖碗，氤氲茶雾模糊了他眼底骤冷的锋芒。茶盖与杯沿相碰，发出清越的“叮“声，像某种不言自明的警告。
纪宁歌突然笑出声，腕间的满绿翡翠镯子“铛“地撞上酸枝木桌沿：
“你？结交穿粗布的朋友？“
她故意将“粗布“二字咬得极重，镶着碎钻的指尖划过穆南嘉放在桌边的破旧包袱，
“该不会是......“
“纪小姐。“
程隐突然倾身，西装外套挺括的线条在桌面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少女鬓边那枚珍珠发卡，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家父上个月在海关扣的那批法国香水......听说最后是纪伯父作保？那批货的报关单，似乎有些......有趣的出入？“
纪宁歌脸色瞬间煞白，涂着唇膏的嘴角微微抽搐。
穆南嘉垂眸抿了口茶，余光瞥见程隐转向自己时，眼中冰霜顷刻消融的模样：
“可还用得惯这蟹粉酥？“
他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不容错认的关切，指尖不着痕迹地将一碟玫瑰露推到她手边，
“要不要再添道杏仁豆腐？我记得你......“
话到此处突然顿住，鎏金袖扣在桌面反射出一道晃眼的光。
“啪嗒！“
银匙从穆言柒指间滑落，在描金碟子上撞出刺耳的声响。
纪宁歌瞪大眼睛——
那个在军政界叱咤风云、连她父亲都要礼让三分的程家少爷，此刻竟用她从未听过的温柔语调，询问一个粗布荆钗的村姑是否要添点心？
“我饱了。“
穆南嘉放下竹筷，粗陶碗与红木桌相触，发出沉闷的“咚“声。
这声响像一记闷棍，将纪宁歌从震惊中敲醒。
她死死攥紧绣着英文花体字的蕾丝手帕，忽然意识到这个看似寒酸的女子，或许远比那个矫揉造作的“穆小姐“更值得警惕。
“我也饱辣！“
夏若星见姐姐放下碗筷，立刻有样学样地推开面前的甜白瓷小碗。
杏仁豆腐的糖渍沾在她粉嫩的嘴角，随着她仰头的动作晃呀晃。
她小手扒着桌沿，圆溜溜的眼睛亮得像是盛了星星：
“漂亮哥哥，“
奶声里带着藏不住的期待，“你明天还来吗？“
程隐闻言低笑，西装外套袖口的鎏金纽扣在灯光下闪过一道流光。他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嗓音里带着纪宁歌从未听过的宠溺：
“那你想让哥哥来吗？“
“想！“
夏若星答得脆生生，小手已经自发地拽住了程隐的西装外套下摆。
这个动作让纪宁歌瞳孔骤缩——
程隐最厌恶旁人碰他西装外套，去年有个舞女不小心碰到，当场就被他冷着脸请出了宴会厅。
而此刻，他竟纵容一个乡下丫头抓着那身笔直挺括的花西服晃来晃去。
纪宁歌突然意识到，比起那个矫揉造作的“穆小姐“，眼前这个能让程隐破例的村姑，才是真正需要警惕的存在。
“星星，不可以缠着哥哥。“
穆南嘉伸手去捞正抱着程隐军裤的小丫头，粗布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纤细手腕，
“哥哥也有很多事情的，很忙的。“
程隐却单膝蹲下，皮鞋皮带发出轻响。
他随手摘下锃亮的铜扣帽徽，往夏若星掌心一放：“拿着玩。“
起身时，他的目光却越过孩子毛茸茸的发顶，直直望进穆南嘉眼底。
那双惯常含笑的桃花眼里，此刻盛着某种难以名状的专注：
“我跟星星，“
他顿了顿，喉结微动，
“特别有缘。“
夏若星欢呼一声，松开程隐的裤管，转身扑进穆南嘉怀里。
她像献宝似的举起那枚铜徽，却在看到穆南嘉复杂的神色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拽了拽程隐的袖口。
“哥哥，“
她仰起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
“我能不能...有个请求？“
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越来越小，
“我阿爹阿娘...还没吃晚饭...“
程隐一怔。
他看见孩子掌心躺着的那枚帽徽——
那是他第一次授衔时，周时予亲手给他别上的。
“当然可以。“
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抬手揉了揉夏若星的发顶，转头对候在一旁的陈掌柜道：
“让厨房现做四...不，六样招牌点心，用食盒装好。“
又蹲下来平视着孩子：
“新做的比剩的好，对不对？“
夏若星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她小心翼翼地将帽徽藏进贴身的小荷包里，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
“谢谢漂亮哥哥！我保证不会弄丢的！“
程隐望着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喉间突然有些发紧。
这枚帽徽陪他经历过枪林弹雨，染过血也沾过硝烟，此刻却被一双稚嫩的小手珍而重之地收藏。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这样郑重地收下他送的一颗玻璃弹珠。
“少爷，蟹粉酥要现蒸两刻钟...“
陈掌柜小声提醒。
“等得起。“
程隐站起身，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他瞥见穆南嘉倚在窗边，正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阳光透过琉璃窗在她侧脸投下斑斓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