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的。“
那身着靛青长衫的男子将檀木盒子轻放在八仙桌上,乌木与黄铜包角相碰,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后退时鞋底碾过地砖缝隙,在沈易辞身后三步处站定,右手不自觉按在腰间——
那里本该别着枪套的位置此刻空空如也。
沈易辞指尖在盒盖缠枝纹上打了个转:
“有劳。“
这声轻响像枚银针,将穆南嘉飘远的思绪骤然刺穿。
她睫毛轻颤,目光落在那方檀木盒上时,眼底倏地燃起两簇幽火。
盒角铜饰映着晨光,在她眸中折射出碎金般的光点。
夏若星突然“咦“了一声,红头绳上的银铃随着她歪头的动作叮咚作响:
“姐姐,你的的手...“
她伸出小手指着穆南嘉紧攥的衣袖,素白绸料上已洇开几道血色指痕。
程隐的军靴猛地往前一步,却在看见穆南嘉眼神时硬生生刹住。
揽月不知何时已收起戏谑神色,月白围裙下的手指悄悄扣住了柜台暗格里的勃朗宁。
窗外卖花女的吴侬软语飘进来,与盒内隐约的机簧声混在一处。
沈易辞忽然轻笑,鎏金怀表链子在他指间绕出复杂的结:
“物归原主罢了……“
他指尖在盒盖轻轻一叩,
“以及连本带利。“
穆南嘉松开攥得发白的指尖,抬手拭去夏若星唇角的糖渍。
她抬眸时,眼底已敛去所有波动,只余一抹浅笑:
“耽搁诸位多时,改日定当好生款待。“
素手抚过檀木盒上的海棠纹,她忽然转向揽月:
“不知揽月公子可愿帮忙送件东西?“
声音轻得像掠过水面的蜻蜓。
“哐当——“
揽月手中的茶壶突然脱手,月白围裙溅上深色茶渍。
他偷眼去瞥程隐,却见对方正慢条斯理地擦拭配枪,黑漆枪身在阳光下泛着幽光。
“这个...“
揽月干笑两声,佛珠在腕间转得飞快,
“店里还有些琐事...“
他忽然指向程隐,
“不如让程少送您?他那辆雪佛兰跑起来比黄包车稳当多了。“
揽月腕间的佛珠转得飞快,檀木珠子相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偷眼瞥见程隐紧绷的下颌线稍稍缓和,立刻顺杆往上爬:
“程少那辆雪佛兰可是最新款,油门一踩——“
“嗯?“
穆南嘉忽然挑眉,
“可他连方向盘都摸不利索呢。“
程隐手中的枪套“啪“地扣在桌上:
“姐姐这是打哪儿听来的?“
他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个痞里痞气的笑,
“就算我真不会开...“
指尖在车钥匙上打了个转,
,“便是我不会,府上难道还缺个司机?“
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沈易辞,
“还是说...穆小姐觉得某些大少爷出门都不带随从的?“
沈易辞忽然轻笑,泥金折扇“唰“地展开:“姑娘有所不知。“
扇面掩住他上扬的唇角,
“有人打小就是个混世魔王,十六岁就敢偷开军部的道奇卡车...“
他抬眼看向程隐,眼底带着促狭,
“区区开车,怕是连他那些风流债的零头都算不上。“
“沈易辞!“
程隐耳根突然泛红,一把将夏若星拎起来挡在身前,
“这儿还有个小孩儿呢,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沈易辞不紧不慢直起身,泥金折扇“唰“地展开,掩住唇角笑意:
“程少急什么?“
扇面上墨竹随风轻颤,“我又没指名道姓。“
他突然俯身,鎏金怀表链垂落在穆南嘉眼前的檀木盒上。
阳光透过琉璃窗,在他睫毛下投出细碎的阴翳:
“穆小姐...“
声音忽然放轻,像怕惊扰盒中物事,
“不知沈某可否有幸,当回护花使者?“
穆南嘉眸光微动,视线落在沈易辞按在檀木盒上的手腕。
一抹褪色的红绳从月白袖口露出半截,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目。
“这位公子...“
她声音忽然轻了几分,
“可否让我看看您腕间的物件?“
沈易辞指尖一顿,鎏金怀表链突然垂落,与红绳纠缠在一处。
他缓缓卷起袖口,露出那段编织粗糙的平安结。
红绳早已泛白,却仍能看出当年精心打的双鱼结样式。
穆南嘉瞳孔骤缩。
恍惚间,眼前浮现出雕花窗棂透进的夕阳——
“表哥!“
扎着双丫髻的小团子踮着脚,将红绳往少年腕上套,
“我熬了三夜编的,戴上就不许摘!“
少年笑着去揉她发顶,腕间新戴的羊脂玉扳指硌得红绳起了毛边。
回忆如潮水褪去。
穆南嘉的指尖悬在半空,微微发颤。
褪色的红绳在沈易辞腕上晃动着,将记忆里那个执笔教她描红的少年,与眼前这个噙着笑意的男人渐渐重叠。
“表...哥?“
这声呢喃轻得像飘落的茉莉,连近在咫尺的沈易辞都没听清。
“嗯?“
他俯身时,怀表链子擦过檀木盒,发出细碎的声响。
“没什么,只是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先告辞了。那就多谢程少了!”
穆南嘉猛地回神,指尖蜷缩着收回袖中:
“没什么。“
她抱起檀木盒起身,
“时候不早,该告辞了。“
她朝程隐的方向略一颔首,素白手腕上的缠枝银镯与盒上铜锁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程隐接过揽月递来的描金纸盒,西装外套袖口的铜扣在阳光下闪过一道锐光:
“客气。“
他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却扫过沈易辞腕间那截褪色的红绳。
揽月突然轻咳一声,月白围裙扫过柜台上的茶渍:
“杏仁酥要趁热...“
话未说完,夏若星已经踮脚抢过纸盒,荷包上的双鱼结穗子扫过程隐的武装带。
窗外传来雪佛兰的鸣笛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灰鸽。
一片羽毛打着旋儿落在檀木盒上,盖住了铜锁处暗藏的“穆“字刻痕。
沈易辞忽然直起身,鎏金怀表的链子在晨光中划出一道细碎的金线。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月白长衫下摆,明明没有灰尘,却偏要做出这个姿态——
像是要掸去某些看不见的旧事。
“戏散场了。“
他嘴角噙着笑,眼底却凝着霜,
“该寻的答案,也都寻着了。“
纪宁歌捏着青瓷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
她坐在程隐身侧的黄梨木圈椅上,将方才那一幕尽收眼底——
当穆南嘉抱起檀木盒时,沈易辞腕间那根褪色的红绳从袖口滑落,在阳光下泛着陈旧的暗红。
“原以为...“
纪宁歌的嗤笑卡在喉间,手中的苏绣绢帕被指甲勾出几缕丝。
帕角那朵并蒂莲顿时残了半边——
就像满城风雨传言的“穆家千金归来“,到头来不过是个笑话。
窗外卖花女的吴侬软语飘进来,洁白的栀子落在窗棂上。
不久前,她见程隐的全部心思落在一个村姑身上,只觉得有些违和,如今看着沈易辞凝视那根红绳的眼神,倒比看任何名门闺秀都要灼热三分。
她转身时碰翻了案几上的茶盏,碧螺春的茶汤漫过最新一期的《江岚日报》,头版穆言柒烫金的照片渐渐洇成了模糊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