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旧事新痕(1 / 1)

婚宴的餐盘已经撤下,留下满桌狼藉的碗碟和几处溅落的暗红酒渍。空气里各种菜品的气息尚未散尽,又混合了酒精、香水、香烟、以及人多带来的特有温热体味。灯光并未大亮,仍保持着庆祝后的暖调氛围,将一张张微微泛红的脸庞映照得光影错落。巨大的主屏幕循环播放着刚才新人拥吻的定格画面和浪漫花絮,甜蜜的余韵还在空气中流淌。

顾诺冰他们这一桌,俨然成了老同学聚首的据点。之前的拘谨早已被几轮推杯换盏冲垮,气氛逐渐热络起来,笑声也愈发高亢,带着点酒精催发的无所顾忌。话题像一盘倒下的珠子,在岁月的轨道上滚来滚去,毫无逻辑却又生动异常。

“哈哈!朱彪!你记不记得高二元旦晚会!你小子非要穿那身紧身皮衣跳霹雳舞!结果裤子‘刺啦’——”一个圆脸的男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学着裂帛的声音一边用手在自己大腿外侧比划,“那场面!全校轰动啊!教导主任的脸比锅底还黑!”

“放屁!”朱彪庞大的身躯陷在椅子里,脸上红得像熟透的虾子,拍着桌子大笑,震得杯盘轻响,“那叫艺术献身!懂不懂!老子上台之前就感觉那条缝在跟我眉来眼去了!”他得意地灌了口啤酒,“再说,那回之后隔壁三班那文娱委员小芳,看老子眼神都不对了!值了!哈哈哈哈!”

“对对对!还有北辰!”另一个戴着眼镜、如今看着颇为斯文的男生(当年绰号“猴子”)接口,“高三最后一次篮球联赛!最后一秒绝杀!北辰运球,顾诺冰佯攻吸引了对面三个人包夹,球神不知鬼不觉穿出来!北辰在三分线外……刷!空心入网!帅炸了!”他激动得手舞足蹈,仿佛回到了那个沸腾的操场。

话题落到北辰身上,顾诺冰正用指甲轻轻剔着瓷碟边缘残留的一点酱汁,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听一段遥远的旁白。

“主要是顾诺冰的假动作太真!”那被叫做猴子的男生还沉浸在回忆里,“连教练都差点被晃了!”

“得了吧!那次绝杀最大的功臣是老子!”朱彪挺着胸膛抢功,“是老子在底下喊破了嗓子指挥‘传球!给北辰!’诺冰才反应过来的!这叫场外指导!战略性价值!”

哄笑声再次炸开。气氛在酒精和回忆的催化下变得黏稠而放松。

话题在青春的旧时光里漫无目的地跳转,从朱彪当年在元旦晚会上撑裂霹雳舞服裤子的壮举,说到北辰高三联赛那记惊天绝杀(顾诺冰的佯攻被视为“神来之笔”)。顾诺冰安静地坐在其中,手指缓缓摩挲着面前那杯茶盏边缘,偶尔啜一口甘甜的茶水。他的沉静如同一方磐石立在奔涌的溪流中,热闹冲刷而过,只留下细微的水声。

老沈转着酒杯,目光扫过顾诺冰未动的酒液和独享的热茶,嘴边挂上那抹标志性的、带着酸意的促狭笑容,声音不高不低:“还是诺冰讲究啊,滴酒不沾,清茶相伴。听说在国外进修的都是心理哲学这些高深玩意儿?回国了是不是一眼就能看穿我们这些俗人的小心思?”他笑着环视众人,试图寻找赞同的眼神,“这定力,佩服佩服!”

话音未落,朱彪的大嗓门就如惊雷般炸开,带着酒气的热浪直扑老沈:“沈瘦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诺冰爱喝茶碍着你了?人家喝茶能静心,哪像你,赚点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你那点小心思还用人家看?全写在脸上抠都抠不掉!闭嘴喝你的马尿!再废话老子还让你尝尝砂煲拳头的滋味!”肥厚的手掌“嘭”地砸在桌面上,震得老沈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一阵晃荡。

朱彪的“威慑”如同刻进老沈骨子里的本能反射。他脸上的假笑瞬间僵死,嘴唇嗫嚅了两下,终究不敢接茬,像被掐了脖子的公鸡般蔫了下去,只敢盯着自己晃动的酒杯,低声含糊道:“……开个玩笑罢了。”

这场小风波很快被淹没在新一轮的起哄和对青春的追忆里,仿佛投入沸水的一粒冰屑,顷刻消融。

忽然,不知谁挑起话头,提到了那段朦朦胧胧的青涩时光。

“哎呀呀!我们班那时候的女生,明里暗里给诺冰送情书的,可海了去了吧!”一位已为人母的女同学捂嘴轻笑,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向旁边的袁恬恬。

袁恬恬不知何时已喝了更多红酒。精心描绘的眼妆在醉意和隐约泪光的作用下微微晕开,面颊酡红如火烧云。酒精溶解了她精心构筑的社交面具和“臻颜CEO”的外壳,露出了那份潜藏多年、未得回应却也未被时光完全消解的执念与委屈。她晃晃悠悠地侧过身,不再有平日精心演练的距离感和优雅姿态,几乎半倚在桌子上,那双做过水光针、此刻却蒙着薄雾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顾诺冰,眼神里充满了脆弱和质问:

“顾诺冰……”她的声音有些发飘,带着浓重的醉意和积压的情绪,“那时候……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每一天的事,每一个想法,都……都写进去了……”她往前凑近了些,浓郁的果酒香气混合着高级香水扑面而来,带着一种破碎的美感,“……校运会你扭伤脚踝,我……我特意起了大早,催着我妈熬骨头汤……我抱着保温桶在篮球架下等了你一个多小时,手都烫麻了……就是怕你喝不到热的……”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眼眶红得更厉害,泪水将落未落,全无平日里的商业精明:“……你……你把它……原封不动退回来了……连一句话都没有对我说……为什么?……”

喧嚣的酒桌骤然失声。

所有的目光——好奇、错愕、尴尬、怜悯、看戏的兴奋——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桌子的这一角。连朱彪都停了大笑,浓眉紧锁,担忧地看着情绪失控的袁恬恬,又看看顾诺冰,一副想劝解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空气粘稠得几乎要凝固。

短暂的真空后,某个带着浓浓醉意的声音不失时机地高喊:“现在也可以在一起!这也不算晚嘛!”

这就像往油锅里溅入一滴水。“对!在一起!必须的!校花痴情这么多年!”“诺冰!你看人家恬恬多用心!”“答应她!答应她!”起哄声、混杂着酒意的怂恿声浪,猛然高张,几乎要掀翻屋顶,将袁恬恬那点脆弱无助的质问彻底淹没,也将空气中残余的尴尬燃烧成了起哄的催化剂。老沈低头喝着酒,嘴角却勾起一抹看好戏又强忍住不敢太张扬的嘲讽。

顾诺冰,身处在声浪与目光的双重漩涡中心。

他并未像冰石般沉默。当袁恬恬带着哭腔靠近,带着酒精味的气息和几乎滴落的泪水逼近时,他那双平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没有厌恶,没有嫌弃,也没有慌乱。深邃的目光中,反而缓缓铺开一层温和的、如同春日微光下湖面的理解与耐心。

他没有避开她靠近的视线,甚至身体微微前倾,靠向她一些,形成了一个更专注也更支持倾听的姿态。他没有立刻回应那些喧嚣的“在一起”起哄,仿佛那些噪音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他专注的核心之外。

“恬恬,”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奇迹般地穿透了嘈杂的背景音,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柔和磁性质感,像是在对一个被情绪淹没的朋友进行一场温和的谈话。“那时候的信,”他语速平缓,字字清晰,“我都看了。”

这三个字像有魔力,让袁恬盈溢泪水的眼睛猛地抬起,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

“每一个字。”顾诺冰肯定地重复,目光坦诚地迎向她充满水光的探询眼神,“你那份心意,那时候我就懂,也一直记得。那份关心,”他的目光扫过朱彪,又回落到袁恬恬脸上,“很温暖,真的。那时候的大家,给过的温暖,我都记得。”他没有说“对不起”,而是真诚地肯定了那份“记得”的价值。

他停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划过冰凉的杯壁,声音依旧温和如风拂过松针:“只是……青春期的顾诺冰,”他的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一丝对年少的自省和坦诚的平静,“那个年纪的我,似乎……还没准备好,去理解或者回应……那么复杂又厚重的东西。”他用“复杂”、“厚重”替代了“无法接受”或“不喜欢”这样可能更直接的词,将焦点从个人喜好转向了自身的成长阶段局限。“我更习惯……”他微微侧头,瞥了一眼自己面前那杯凉透的茶,“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安静看着大家的青春热闹。”他将自己的疏离定位为一种“习惯”和“阶段性情”,而非针对她个人的否定。最后那句“安静看着”,更像是一种坦诚的自我剖析,没有指责,只是陈述。

这番话,没有承诺,没有暧昧,却像一缕清泉,浇熄了袁恬恬酒精燃烧下灼热的怨愤和不甘。那点“被记得”、“被理解温暖”的肯定,比空洞的“在一起”更有效。她眼里的泪水还在,但汹涌的情绪像是被温和地疏导开去,变成了一种更深的迷茫和复杂的释然混合体。她没说话,只是紧咬着嘴唇,身体微微颤抖着,那股咄咄逼人的追问气息明显弱了下去。周遭的起哄声也随之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悻悻然的意兴阑珊。

就在此时,一道带着点喘息和无奈笑意的清亮声音如同金铃般破开了人墙:“喂喂喂!背着我在这儿点鸳鸯谱啊?我们家恬恬是这么好嫁人的吗?”周欣如同救场精灵般出现在桌旁,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敏捷地从伴娘手中接过一瓶冰镇鲜榨西柚汁。

她一眼就看穿了袁恬恬的状态和尴尬的氛围。没有丝毫犹豫,周欣绕过半张桌子,带着一阵香风和不容拒绝的亲昵,一屁股坐到袁恬恬身边的椅子上,温热的胳膊瞬间环住了袁恬恬的肩膀,形成一个小小的、带有保护性的亲密空间。“哎哟,我的恬恬宝贝!你傻不傻啊,跟这个闷棍木头怄什么气?”周欣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天然的亲和力与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来来来,跟我喝一杯!这西柚汁,酸酸甜甜败火醒酒养颜!比啥眼泪都好使!”冰凉鲜活的果汁瓶塞进袁恬恬手里,强烈的触感刺激让她微微一颤。

紧接着,一个带着热力、沉稳而熟悉的力量落在顾诺冰肩头。是北辰。“嘿!顾老板!”北辰的声音带着新婚的喜悦和一丝只有兄弟间才懂的了然关切,“躲这儿当佛祖参禅呢?跟兄弟喝一杯!”他拿起桌上的分酒器,亲自给顾诺冰面前那只被冷落了很久的酒杯斟得满满当当,那力道带着十足十的“我挺你”的分量。

酒杯塞进顾诺冰手中。北辰端起他自己的酒杯,眼神明亮而直接地看着顾诺冰,里面有喜悦、有询问、更有无声的支持:“干了!”

顾诺冰低头,看着杯中因刚才动作而泛起细微波澜的清冽液体,又抬眼看向北辰那双充满力量和情谊的眼眸,再看看身边周欣正低声细语劝着袁恬恬喝果汁、转移注意力的灵巧身影。肩头那沉甸甸的手掌压着他的心跳节奏。周围的喧嚣再次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却似乎没那么沉重了。

他不再犹豫。那杯曾被冷落又被兄弟亲手斟满的清酒,被他稳稳地端起,朝北辰的方向微微示意。

“干了。”清澈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烧灼后一丝奇异的平静。杯底落桌,清响微鸣。人声、乐声、杯盏碰撞声重新盈满耳廓。顾诺冰抬眸,迎上北辰含笑点头的目光,唇边自然地勾勒出一抹浅浅的弧度,点了点头。他刚才用“记得”、“温暖”、“当时的局限”构筑了一道温和却坚实的情感堤坝,没有伤害,没有煽情,有的只是心理学训练出的清晰界限和对他过往情绪的抚慰——这是他倾尽所学给予的“轻语”。

他重新靠回椅背,目光扫过已经被周欣安抚下来、小口啜着果汁、失魂落魄又带点迷茫的袁恬恬,扫过兀自灌酒的老沈,扫过眼神复杂看着他的众人。那杯被他放回桌面的酒杯旁,茶盏的水面纹丝不动。暖黄灯光下,他侧脸的轮廓深邃依旧,只是眉宇间那份惯常的冷寂,仿佛被刚才那盏倾洒的“轻语”之酒,洇开了一丝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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