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童年灰烬(1 / 1)

婚宴的喧嚣渐渐沉入杯盘狼藉的尾声。暖黄的灯光在铺着红绒的长桌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光晕,映照着几张被酒精和回忆浸泡得松软泛红的脸。顾诺冰坐在那方小小的喧闹中心,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杯壁上轻轻滑动。老同学的笑闹声如同隔着一层薄雾,那些对青春往事的粗犷复刻,像投石于湖,在他心中只漾起几圈极淡的涟漪,便沉入更深更暗的水域。

顾诺冰的目光失焦地掠过北辰周欣敬酒的身影,掠过周欣灵巧地安抚着醉意朦胧的袁恬恬的姿态,掠过朱彪拍着胸脯洪声大笑的模样。当目光不经意扫过主桌,瞥见北辰的父亲北辰昊那双即便在喜庆中仍带着不怒自威底色的眼睛时,某种极其久远、早已落满尘埃的记忆碎片,仿佛被一道无声的电流击中,骤然刺破了时间的薄膜,带着冰凉的寒意与旧伤的酸楚,清晰地浮现在意识的浅滩。

眼前杯盘交错的奢靡华宴骤然褪色、扭曲、剥落。光影急速抽离,色彩被粗暴地压缩成浓重的灰黑线条,只剩下声音被无限放大、尖锐地刺入耳膜。

第一记是沉闷到令人心悸的肉体撞击声。然后是皮带抽打在身上炸开的刺耳脆响!啪!啪!啪!一声比一声更厉!空气在抽吸,是孩子在极度痛苦下压抑到极限、即将冲破喉咙的呜咽,又被巨大的恐惧硬生生吞咽回去,只变成喉咙深处断裂般的、不成调的嘶嘶声。伴随着这恐怖乐章的,是男人粗粝到变形的嘶吼:“小畜生!书是给你这样读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画面如同曝光过度的劣质胶片,摇晃着呈现出一角:一个瘦小的背影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小小的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顾诺冰端坐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搭在杯沿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瞬间褪尽血色,显出死寂的苍白。那杯中的液体平静无波,映着他骤然失去温度的眼神深处,一丝仿佛源自生理本能的厌恶和冰冷倏然掠过,快得如同掠食的鹰隼,旋即又归于一片冻土般的沉寂。他缓缓垂下眼帘,目光落回自己紧握杯子的指尖,仿佛那里是维系现实唯一的锚点。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胸腔深处那颗本该被酒水微温的心,此刻正被无形的寒意紧紧箍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沉淀于骨髓的冷。

顾诺冰端起茶杯,温润的茶汤带着清苦的暖意滑过喉咙,却未能驱散心底那片突兀的严寒。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温润的液体带着清苦的暖意滑过喉咙,却丝毫未能驱散心底那片被骤然唤醒的、突兀蔓延的严寒。他的眸光投向虚无的灯光深处,意识深处冰冷而平静的旁白如冰川下的暗流无声奔涌:

“早慧?”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像触摸着岁月粗糙的刻痕。“不过是小时候,很早便会把家里的亲戚都叫个遍,被家里人说我家诺冰是‘天才’。”于是,沉重的期许像无形的枷锁,提前锁住了本该奔跑、打滚、探索泥土里藏着多少只蚂蚁的那个年纪。

小学一年级的教室于他而言,是格格不入的方盒。同龄人还在掰着手指学“1+1”,他已经被迫面对着更复杂的算式和晦涩的文字,像个蹩脚的表演者,扮演着一个超出他承受范围的“天才”角色。

“想玩?”那念头如同黑暗里滋生的藤蔓,越是压抑,越是疯长。窗外蝴蝶振翅的声音,比老师的讲课响亮百倍。他学会了偷偷在课本底下藏一本薄薄的连环画,学会了在父亲踏进家门前一秒收起所有不该有的笑容,做出苦读的姿态。

惩罚如影随形。偷看小说被发现,那是他做了一个月家务才攒钱买的。成绩没考好——父亲会毫不犹豫地抽下腰间的硬牛皮腰带。恐惧从皮带落下的呼啸声就开始了,疼痛反而成了恐惧宣泄后的句点。

更深的刺痛,来源于家门外的公园。夕阳橘红的光线把影子拉得老长。两个垂头丧气的小小身影,晃荡在滑梯和秋千的阴影里,书包沉重地压在脊背上。那是他和北辰。

“喂,你爸今天会不会也用皮带?”鼻青脸肿的北辰用胳膊肘碰碰他,嘴角还有一点微微颤抖。顾诺冰摸着手臂上昨天被打留下的、尚未消散的、火辣辣凸起的红肿淤痕,沉默地点点头。两个男孩分享着各自口袋里搜刮出来的几包辣条——那是他们挨打后唯一的、寡淡的慰藉——舔着嘴里那点虚假的甜辣感,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最后一丝温暖的光线消失,冷硬的黑暗像巨大的幕布骤然合拢。回家的路变得如同走向刑场,每一步都灌了铅。那份沉甸甸的恐惧,是比挨打更深的烙印。他们都清楚,家里等待他们的,是另一轮新的责罚。对于顾诺冰来说北辰的老爸昊叔和他爸一样,在他和北辰的心里都留下了难以消除的冷峻形象。

昏黄的台灯下,试卷像冰冷的刑具摊在桌上。母亲的埋怨如同毒蛇吐信:“还有心思坐这发呆?你看你妹妹,才上三年级,作业次次都得小红花!你整天就知道玩!白瞎了那么早去上学!”妹妹顾诺玉粉嫩的小脸,正端坐在整洁的书桌前,一笔一画认真地写着作业。那明亮的眼神,专注的神情,是母亲眼中最完美的参照物。在诺玉出生后,家里那本就不够多的温情与关注,仿佛被彻底抽干了,一股脑地倾注在那个更“符合期待”、更“乖巧听话”的小女孩身上。家里所有能拿得出的赞美,都在诺玉身上堆砌。而那个曾经的“早慧”苗子,已经在“不求上进”的审判中枯萎了。他变成了一个沉默的、总在角落里的影子,只有每次考砸,才会被父亲的大嗓门和母亲的眼泪推到全家关注的焦点——被责骂的中心。他所有的价值,被粗暴地压缩成一张惨白的成绩单上那几个墨染的数字。

那记忆的漩涡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拖拽回那个夏末秋初的节点——中考成绩揭晓的午后。阳光刺眼得虚假,世界一片令人窒息的苍白。他站在家中狭窄昏暗的客厅里,像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面前那张薄薄的打印纸上,墨色的分数如同沾血的獠牙,狰狞地宣告着他初中生涯的最后失败。然后,是父亲低沉到可怕的声音,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砸在地上:“考这样……书,不必念了。”没有暴怒的吼叫,没有皮带的呼啸。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带着巨大失望的宣判。这冰冷的死寂,比任何责打都更令人窒息,那是心被瞬间冻裂的声响。母亲在一旁,红着眼眶,却反常地沉默着,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得仿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压断了少年对理解最后一丝微弱的期望。

几天后。飞机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穿透稀薄的空气,宣告着彻底的离别。人来人往的国际机场大厅,像一个巨大冰冷的石质迷宫。他的行李不多。一个笨重、带着轮子却似乎不太灵光的黑色大行李箱,一个巨大的、看着就很沉的深蓝色登山背包,被少年单薄的身体驮着,压得他肩膀微微倾斜。父亲站在几步之外,西装革履,表情冷硬得像一块花岗岩。他正低头对身边一个穿着深色西装、操着半生不熟汉语的陌生人低声说着什么,那人神色略显不耐烦地点着头,大概是负责接应的中介或语言学校的代表。手续?托管?还是叮嘱?顾诺冰一个字也听不清。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母亲没有出现。也没有诺玉小小的身影。

告别的话语简短到近乎残酷。“过去,好自为之。”父亲的声音平板,目光扫过他,如同在看一件需要托运的、不甚满意的包裹。顾诺冰点了点头,喉头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着,或者说,是在逃离父亲身边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气压,僵硬地转过身,不再看父亲那张刻板的、写满失望的面孔,朝着登机通道挪动脚步。没有拥抱,没有叮嘱,甚至连一句“到了报平安”都没有。只有背后那道冰冷的、如芒在背的审视目光。

他能感觉到脸颊上冰冷的泪痕被机场的冷气迅速风干,留下紧绷绷的痕迹。他不再需要伪装什么乖巧,不再需要恐惧身后的皮带。他只是往前走,走向一个没有回头路的、完全陌生的未来。

“诺冰?”一个带着关切的声音和一阵香风在身边停驻。周欣不知何时端着酒杯来到了他身旁,精致妆容的脸上带着盈盈笑意,关切地打量着他,“怎么一个人在这发呆?喝点啊!我特意找他们要的你喜欢的这个…白茶?”她的目光落在他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盏上,显得有些困惑,随即又被爽朗覆盖,“诶呀,清茶没意思!来来,跟新娘子喝一杯!庆祝我们家闷葫芦找到了我这个治他的小神婆!”

顾诺冰猛然惊醒。眼前是新娘明媚的笑脸,是璀璨的吊灯,是喧闹喜庆的婚宴厅。他脸上的最后一丝冰封寒意如同被沸水浇注般迅速消退、融化。几乎是本能地,唇边已经自然地向上牵起,勾勒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温和笑意,那笑容如同面具般覆盖了眼底深处所有翻涌的黑潮和撕裂的痛苦痕迹。

他动作自然地、甚至带着点轻松的优雅,拿起了周欣推过来的那杯白酒(那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折射着迷离的光)。“当然。”他声音平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仿佛从未被那冰冷的记忆沾染分毫,“恭喜你,”他看向正被一群老同学簇拥着灌酒的北辰,“成功收服了他。以后的日子多担待他点。”他举杯,与周欣轻轻一碰,动作流畅自然。

清澈辛辣的白酒滑下喉咙,带来短暂的灼烧感,很快被胃部吸收。一杯饮尽,杯沿空落。旁边的朱彪立刻嚷嚷着“好事成双!”旁边立刻有同学殷勤地拿起分酒器,再次将他面前的空杯斟满。

顾诺冰神色如常,带着那抹温和沉静的笑意,任由杯盏再次满盈,像融入了所有喜悦的背景板。没有人察觉,在他端起第二杯酒、指腹微微用力摩挲着冰冷的杯壁时,一丝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到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冷意,正从那杯底深处,悄然汲取着指尖的温度——那温度微弱得如同风中烛火,永远也无法真正温暖已然冰冻千年的湖底。那杯冰冷的茶,依旧在桌上,未曾有人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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