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的繁华如同落幕的戏剧,被厚重的酒店窗帘隔绝在外。走廊昏黄的壁灯在缝隙间投下一条橘色光带,切割着屋内深沉的黑暗。顾诺冰深陷在高级羽绒被的柔软沼泽里,意识被过量的酒精溶解成一片混沌的泥泞。
头痛。太阳穴像被两把无形的凿子反复敲击,钝痛一波波扩散。喉咙里干涸得像撒哈拉的风穿过,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劣质酒精残留的烧灼感和浓重的苦味。梦境光怪陆离,仿佛有无数只喧闹的蝉在脑子里拼命嘶鸣。他仿佛沉在冰冷的海底,沉重的水压包裹着每一寸肌肤,将他朝更深的混沌拉拽。
然后,一个细碎却固执的声音刺破了这厚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笃…笃笃…笃笃笃……
声音起初微弱,如同隔水传来。但它的节奏很特别,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又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笃…笃笃……像某种夜行的小猫咪在用爪子轻挠他紧闭的门扉。
起初,顾诺冰试图将这声音归于噩梦的一部分,将它埋葬在更深的酒精泥潭里。但那双无形的爪子似乎越来越不安分。笃笃!笃笃笃!频率加快了,力量也大了些,敲击声固执地穿透棉絮般的意识层,一下,又一下,撬动着他沉入水底的神智。
烦躁如同细小而尖锐的冰针,密密麻麻地刺在混沌的神经上。他想翻个身,用枕头彻底捂住耳朵,可身体像被焊在了床上,沉重得不听使唤。每一次试图集中抵抗敲门的意志,都引来太阳穴一阵更剧烈的钝痛。
“唔……”一个含混的、裹在喉咙深处的沙哑音节从他干裂的唇缝间挤出。他终于极其艰难地、如同破冰般,睁开了一条沉重的眼缝。视线里是模糊旋转的天花板,黑暗如同墨晕,窗外城市稀疏的光线透过厚重窗帘底缝挣扎着渗入一丝微芒。不是梦。
那该死的敲门声!笃!笃!笃!
顾诺冰低低地、几乎是诅咒般地呻吟了一声。他放弃了挣扎,用尽全身的力气,如同破浪般猛地撑起沉重酸涩的身体。天旋地转的感觉瞬间袭来,眼前阵阵发黑。他闭眼缓了两秒,才摸索着扒开深陷的床铺,赤脚踩在冰凉柔软的地毯上。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来。他踉跄着,像一个失控的提线木偶,脚步虚浮地朝房门挪去,一路上差点被摊在地上的西裤绊倒。
“谁…?”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锈迹斑斑的铁管。
大脑依然被酒精麻痹着,运作迟缓。他没有去看猫眼(甚至想不想起来猫眼这个东西都存在),只求这恼人的敲门声立刻停止!动作带着一股宿醉的笨拙和被打扰的暴躁,他用力拧动了冰凉的金属门把手。
“咔哒。”
门轴转动,厚重的实木门被他向内拉开一道狭窄的缝隙。
瞬间,明亮得有些刺眼的走廊灯光如同暖黄色的洪水,猛地倾泻进来,毫无保留地泼洒在顾诺冰布满憔悴的脸上。强烈的光差让他本能地猛闭上眼,痛苦地皱紧眉头,抬手狠狠压在发烫的眉骨上,遮挡那过于粗暴的光线。宿醉后的视野里只剩下大片大片的五彩光斑跳跃。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个带着点惊惶、又因光线陡然而有些仓促的女声在门缝外响起:“对…对不起!吵醒你了吗顾…顾老师?”声音有点耳熟?清透中带着一丝不稳的颤抖,像被风拂动的风铃细绳。
光晕中,一个单薄纤细的身影立在门前模糊的光影交界处。
顾诺冰强迫自己重新睁开被刺痛的眼睛,艰难地将视线聚焦。
光影勾勒出一个年轻女性的轮廓。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过于宽大的男款白色酒店浴袍,松垮的带子系着,显得她愈发娇小。微卷的长发蓬松地披散在肩头,有几缕凌乱地贴在微红的额头和脸颊上。在灯光下显得过于苍白的脸上,那双小鹿般清澈的圆眼睛里水光潋滟,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种闯入陌生禁地的紧张无措。小巧的鼻子微微泛红,薄薄的嘴唇因为紧张而抿着,无意识地轻颤。她的右手局促不安地绞着浴袍柔软的前襟边缘,纤细的脚趾蜷在深色的地毯绒线里。
顾诺冰混沌的大脑里亮起一盏极其昏暗的提示灯。沈月?对,是这个名字。周欣最好的闺蜜,婚礼上的伴娘之一。那个叫沈月的女孩。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宿醉的混沌和被打扰的烦闷并未消退:“……有事?”声音嘶哑,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淡。他只想立刻关上门,倒回那个能埋葬他头颅痛苦的柔软深渊。身体的重心开始不稳地向后飘移。
沈月显然察觉到了他语气里的冷硬和几乎站立不住的状态,她似乎瑟缩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慌乱和歉意,但随即,一种混合着酒精催化的大胆和压抑已久的好奇心,压倒了那点退缩。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里面跳跃着一种孩子般纯粹的兴趣光芒。
“顾…顾老师?对不起…真的吵到你了……”她语速很快,带着点神经质的紧张和醉意导致的磕绊,“我…我好像喝多了点…在走廊里晃…突然想起来…欣儿老跟我提你……”她的脸更红了,连耳根都染上了粉色,却依然鼓起勇气,目光像雷达一样锁定在顾诺冰带着浓浓倦意却依旧英俊深邃的脸上,“她说你特别神秘…泡茶超厉害…特别安静…像…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人……”她歪着头,努力搜刮着周欣灌输给她的形容词,“我…我就一直特…特别好奇……”
她忽然想起什么,往前蹭了小半步,身体离门缝更近了些,一股淡淡的果香混合着酒气的味道飘了进来:“你…你房间是这个吧?欣儿之前偷偷告诉我,说你这间窗外景色最好……”她的眼神里透着一种天真又执拗的求证欲,像是发现了宝藏地图的孩子。
顾诺冰的头更疼了。酒精在血管里奔流,冲垮了平日里的层层堤坝和防御工事。他的身体因缺乏支撑而晃动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撑住了冰冷的门框。坚硬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清明。
他看着眼前这个披着宽大浴袍、眼神亮晶晶、因为醉酒和兴奋而脸颊绯红的女孩。周欣的撮合意图像背景噪音一样嗡嗡作响。头疼欲裂下,平日里深不可测的疏离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无所谓。
疲惫感如同千斤巨鼎。关门?好像需要花费太多力气去对抗门外那双充满好奇和一点无措的眼睛。说“滚”?似乎也……没必要。让她进来?……随便吧。只要能立刻、马上结束这场折磨神经的灯光噪音和站立煎熬。
“……进来吧。”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三个字,声音沙哑而含混,带着浓重的疲惫。他甚至没有力气做出一个让路的姿势,只是支撑着门框的身体极其僵硬地、如同被拖线扯动般,缓缓地向后退了半步。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向内敞开了一个更大的角度,足够她穿过。
沈月如蒙大赦,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带着醉意的、几乎是感激涕零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顾老师你太好啦!”她像一条滑溜的小鱼,立刻从那敞开的门缝里钻了进来,带着一身微凉的夜气和淡淡的酒果香气。
顾诺冰在她进来的瞬间,就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支撑身体对抗地心引力的力气。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焦距地扫过沈月那张年轻生动的脸庞,便不再有丝毫停留。仿佛她只是一个会呼吸的、发出声音的背景道具。他几乎是立刻、毫不犹豫地、拖着沉重的身躯,朝着房间深处那片仅存的、诱人的黑暗柔软——那张大床——的方向,一步一顿地挪了过去。
大脑已经彻底宕机。世界只剩下两个需求:躺下,以及尽可能快的,在死寂和黑暗中,让这该死的头痛和眩晕停止。
沈月站在玄关暖黄的光影里,看着顾诺冰如同游魂般摇摇晃晃地走向大床,然后像轰然倒塌的沉重雕像,直接一头栽倒进那片羽绒的温柔乡,身体埋进去大半,甚至连被子都没掀开。
她有些愣住。……这就睡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眨了眨,酒劲和好奇让她无法理解这种速度。但房间里瞬间流淌开的、巨大的寂静和黑暗,似乎有某种奇异的抚慰力量。
沈月并未立刻离开。她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像是在适应这骤然安静下来的环境。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如同探险家踏入未知古堡般,轻轻地在光线模糊的房间里挪动了几步。她能闻到顾诺冰身上残留的酒气和须后水清冽基底的味道,混合着昂贵棉麻床品的洁净气息。她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捕捉到了窗边单人沙发上随意搭着的一件西装外套(那是顾诺冰睡前胡乱脱下的),以及旁边小茶几上,一套半开着的、精致无比的白瓷茶具——一个主泡壶,两个玲珑剔透的宽口品茗杯(显然不止一套,却并未清洗,茶渍在杯底沉淀出琥珀色的沉淀),还有一只造型古朴的青釉发髻。
沈月的心,不知为何,“咯噔”一声。为啥茶具旁边会有一个发髻?她想起周欣神神秘秘的描述:“他特别喜欢喝茶,喝起茶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她的目光在那套散发着静谧气质的茶具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最终,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不想打破这片刻寂静的感觉让她没有去动它们。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小圆桌旁的圈椅上坐下。柔软的皮质包裹着她的身体,发出细微的叹息声。她没有开灯,只是安静地坐在那片昏沉的阴影里,借着窗底透进来的城市幽微天光,默默看着床上那个拱起的身影。房间的黑暗仿佛有了重量,包裹着她因酒精而微微发热的身体,也慢慢沉淀下心头那点鲁莽闯入的慌乱。夜那么沉,床上的呼吸声均匀而悠长,像一个稳定的锚。不知坐了多久,眼皮越来越沉,一种久违的、不设防的宁静和困倦感如同暖流,悄无声息地将她彻底浸透。
意识像沉入温水的墨滴,徐徐晕开、消散。
……
晨曦如同害羞的少女,悄然掀开墨蓝色的天幕一角。一线极淡、极温柔的青白色天光,无声无息地穿透厚重的双层窗帘上方并未完全闭合的窄缝,如同一柄薄如蝉翼的光剑,精准地投在了顾诺冰的眼皮上。
光感刺破了沉沉的宿醉黑幕。他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然后,极其不情愿地、艰难万分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陌生的酒店天花板的纹理。头……依然很沉,像是被灌满了湿透的棉花,钝痛感减轻了,但仍像背景噪音般顽固地存在着。意识如同被潮水冲刷过的沙滩,缓缓显露本来的面貌。昨晚……
酒店……婚宴……红酒白酒啤酒……喝多了……头疼欲裂……敲门……门开了……谁?沈月?
这个名字如同钥匙咔哒一声开启了记忆的闸门。片段式的、带着强烈失真感的画面涌入脑海:走廊刺眼的光线……穿着男款浴袍、脸红扑扑的女孩……亮得惊人的、好奇的双眼……她小声叽叽喳喳地说了什么“欣儿”、“好奇”……然后是……他记不太清的、嘶哑地让她进来……再然后……黑暗……柔软的大床……倒下……世界终于安静了……
等等!顾诺冰猛地吸了一口气!混沌的意识瞬间被冷水浇醒!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石化的僵硬,微微侧过头。
首先感受到的,是颈侧温热的、如同花瓣般柔软的,带着轻微呼吸韵律的触感!还有几缕柔软细密的发丝,随着那呼吸的节奏,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下颌,带来一阵极其细微、却足以惊心动魄的酥麻感!
视线艰难下移。沈月!
她整个人如同找到了暖巢的雏鸟,身体是侧蜷着睡的姿势,整个人以一种极其自然而又亲昵的状态,窝在了他的臂弯外侧!她睡得正沉。长长的睫毛如同停歇的蝶翼,在脸颊上投下浅淡的弧形阴影。之前粉红的脸颊此刻退去了大半酒意,只留下淡淡的、如同初生苹果般的自然红晕,皮肤在熹微晨光下透着瓷质的细腻光泽。小巧的鼻尖微微翕动,嘴唇微张,呼出极其轻缓、温热而微甜的果酒气息。几缕微卷的长发散乱地铺在深色的枕巾上,像是盛开的墨菊,有几缕还缠绕在他敞开的衬衫领口边缘。浴袍的领口微微松垮,露出她形状优美的锁骨和一小片光洁白皙的肩颈肌肤,在晨光下泛着温玉般的光泽。她的一条胳膊,竟然还搭在他横亘在床上的手臂上!一只手松松地握成拳,如同婴儿握着小点心一般,蜷着搭在她自己的下巴颏旁。
他们的身体贴合着,没有任何狎昵意味,却有着一种超越了安全的、沉睡中自然形成的亲密无间。被子里暖意融融,如同一个小小的、只属于两人的静谧宇宙。
顾诺冰的心脏,像是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全部涌上了头顶,又瞬间褪尽!全身的肌肉在刹那间绷紧如硬石!宿醉带来的所有昏沉和不适感被这巨大的、荒诞的惊吓瞬间驱散得一干二净!
他屏住了呼吸,甚至不敢吞咽口水,生怕一丝一毫的微小动静就惊醒了臂弯里这沉睡的、毫无防备的女孩!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理清这一地鸡毛:她什么时候上来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自己呢?有没有……失态?有没有……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他试图从混乱的记忆碎片里挖掘线索——没有!没有任何印象!只有她叽叽喳喳的声音和……然后就只剩下彻底的黑暗、睡眠和她此刻真实的、温软的存在感!
视线扫过四周。沙发上的西服。地上凌乱的西裤和皮带。小茶几上那套在晨光中显出釉色的、静静伫立、杯底残留深褐茶渍的瓷质茶具……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清浅交错的呼吸声,还有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传来朦胧的微响。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在这晨光熹微的尴尬瞬间。顾诺冰一动不敢动,只能僵硬地侧躺着,被迫接受着臂弯里多出的这份温软、馨香和少女毫无保留的沉沉睡姿所带来的、史无前例的巨大冲击。宿醉过后的空荡脑袋里,只剩下一片巨大的、无声的嗡鸣。茶未凉,晨光已至,只是这初醒的境况,远超他清醒时的任何预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