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开场白,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江澈,他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许念继续说道:
“这个信条之所以如此根深蒂固,不是因为它是一个逻辑事实,而是因为它是一个情感必需品。
“它为人类的道德行为,提供了一个超越现实的、终极的价值支点。“
”所以,用现实的、功利的逻辑去攻击它,就像用数学公式去分析一首诗,当然可以分析,但永远无法摧毁它真正的核心。”
她感觉自己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
“所以,要驳倒它,我们不能站在它的对立面,而要站在比它更高的地方。“
”‘善有善报’的逻辑内核是‘交换’,我付出了善行,所以应该得到善报。“
”这是一种公平交易的底层逻辑。但真正的、最高级的‘善’,恰恰是反交易的。”
“特蕾莎修女在加尔各答的贫民窟里照顾濒死的病人时,她交换到了什么?“
”德兰士斐的消防员冲进火场时,他们用生命去交换什么?“
”真正的善,不是为了得到天堂的门票,也不是为了求得一个好的果报。“
”真正的善,是一种存在本身的选择。它不是交换,而是给予;“
”不是投资,而是牺牲。“
”它的价值,在行为发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完成了,不需要任何外在的‘报’来证明。”
“因此,‘善有善报’这个命题,最大的谬误不是逻辑上的不严谨,而是它以功利之心,“
”去定义和矮化了人类最高贵、最纯粹的道德行为。“
“它不是错了,它是太小了,太可怜了。它试图用一把世俗的尺子,去丈量神性的光辉。”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胸口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
她没有用一个复杂的术语,也没有引用任何法条,她只是用了她这几天从江澈身上学到的东西——
用一个更高的价值,去覆盖一个看似坚固的价值。
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沈哲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是震惊,也是一丝不甘。
其他人则完全是一副被这套“神性”理论砸蒙了的表情。
许念紧张地看着江澈,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她期待着,哪怕是一个点头,一个稍微不那么冰冷的眼神。
江澈静静地看了她足足十秒。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冷。
“花里胡哨,不知所云。”
许念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浑身都凉透了。
“你犯了两个最致命的错误。”
江澈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第一,你没有在用逻辑,你在用哲学和价值观去碾压。这是布道,不是辩论。“
”我让你拆掉一座房子,你直接在旁边盖了一座神庙,然后说这房子太矮了。这是回避问题。”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在许念的脸上。
“第二,也是最可笑的一点。”
他拿起白板笔,在许念的名字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你看了我的视频,就以为学到了我的东西?你这不叫运用,叫模仿。而且是拙劣的模仿。“
”东施效颦,听过吗?你试图穿上我的铠甲,但你连自己的剑都还没找到。“
”你刚刚所做的,不过是拿着一块废铁,去敲别人的盾牌,听着响,其实一碰就碎。”
公开处刑。
当着所有人的面。
许念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又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羞耻、愤怒、委屈……各种情绪像打翻的调色盘,在她心里搅成一团漆黑。
她以为自己是“璞玉”,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登山的路径。
原来,她只是一个笑话。
一个穿着不合身铠甲,挥舞着废铜烂铁的小丑。
“坐下。”
江澈的声音不容置喙。
许念僵硬地坐了回去,低着头,死死地盯着桌面上的木纹,仿佛要把那纹路看出一个洞来。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被排斥在这个严肃的场域之外。
江澈再也没有看过她一眼。
训练结束,江澈宣布了下一周的任务,便径直离开了。
其他人也陆续起身,三三两两地讨论着,有人同情地看了许念一眼,但更多的是敬而远之。
沈哲从她身边走过,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也走了。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许念一个人。
巨大的挫败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林菲菲的话在她耳边响起——玉是会碎的。
或许,她根本就不是什么璞玉,只是一块质地比较脆的石头,被最无情的刀一敲,就裂了。
她慢慢地收拾东西,动作迟缓得像个八十岁的老人。
就在她背上包,准备逃离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地方时,她发现自己的座位旁,不知何时多了一本书。
是一本很旧的《逻辑哲学论》,维特根斯坦的。
书页泛黄,边角都卷了起来。
她愣住了,这绝对不是她的书。
她茫然地翻开书,在扉页上,有一行用黑色钢笔写下的,瘦硬挺拔的字迹。
是江澈的字。
“神庙的根基,是地。你的地在哪里?”
许念怔怔地看着那行字,仿佛被一道闪电再次劈中。
神庙的根基,是地……
他看懂了她的“神庙”,但他不屑于她那空中楼阁式的、华而不实的构建。
他要她找到属于她自己的、坚实的、无法被撼动的逻辑基石。
他不是在否定她的全部。
他是在告诉她,路走错了,回去,重来。
那句冰冷的“东施效颦”,此刻听来,竟然有了另一层含义。
他之所以能一眼看穿那是模仿,是因为他对自己熟悉到了极致。
而他之所以会发怒,不是因为她模仿得不像,而是因为……她在模仿。
他不想雕刻一件复制品。
他要的是独一无二。
许念把那本书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一块滚烫的烙铁。
她走到白板前,看着那个画在她名字旁边的,巨大而刺眼的红叉。
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描摹着那个叉的轮廓。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和羞耻。
而是因为一种更加汹涌、更加复杂的,被看透、被逼迫、被寄予厚望的战栗。
这个人,用最残忍的方式,把她捧上云端的虚荣敲得粉碎。
然后又在她跌落尘埃,以为自己一无是处时,亲手为她递上了,攀爬的阶梯和地图。
许念用手背胡乱地抹掉眼泪,拿起一支黑色的白板笔,在那个红叉的旁边,一笔一划,用力地写下了一个问号。
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刚刚萌芽的,崭新的问题。
雕琢已经开始。
原来,比疼痛更可怕的,是让你清醒地知道,你为什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