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已经是深夜。
林菲菲被她开门的动静惊醒,从床上探出头,一眼就看到了许念抱在怀里的那本旧书。
以及她那张挂着泪痕却亮得吓人的脸。
“我的姑奶奶,你这是……被打劫了还是去抢劫了?”
林菲菲揉着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到底把你怎么样了?那报告没过?他又骂你了?”
许念把书放在桌上,像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她摇摇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奇异的亢奋:“他没骂我。”
“没骂你你哭什么?”
“他把我名字旁边画的那个叉,又给划掉了。”
许念答非所问,自顾自地说着。
林菲菲彻底懵了:
“划掉了?好事啊!那你这副刚参加完自己追悼会的样子是给谁看?”
许念转过头,看着好友,咧开嘴笑了一下,眼泪却又跟着涌了出来:
“菲菲,他不是划掉了那个叉。”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他是用那个叉,给我画了一把钥匙。”
林菲菲彻底放弃了跟上她的思路,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抢过那本《逻辑哲学论》,看到扉页上那行字,气得直跺脚:
“神庙?地?什么玩意儿!他当自己是哲学家还是包工头?许念我跟你说,这人有毒!“
”他这是典型的精神控制!先把你贬到一文不值,再给你一点点甜头,让你对他感恩戴德!你醒醒!”
“他给的不是甜头。”
许念伸手,轻轻地从林菲菲手里拿回那本书,指腹摩挲着封面上维特根斯坦的名字。
“他给的是一张地图,一张通往地狱的地图。但他告诉我,地狱的尽头,有我要找的东西。”
“疯了,你真是疯了!”
林菲菲痛心疾首。
“我看你不是被雕琢,你是被洗脑了!”
许念没有再争辩。
接下来的几天,她真的像疯了一样。
“地。我的地在哪里?”
这句话成了她的魔咒。
她不再去想辩论技巧,不再去模仿江澈的风格,她开始像一个考古学家,试图挖掘自己思想的基岩。
她把宿舍变成了战场,书本、草稿纸铺满了桌子和地板。
她买了所有能找到的维特根斯坦的著作,啃得头破血流。
她对着一个辩题,比如“科技发展是否让人类更自由”,能枯坐一整天,在纸上画出无数个逻辑链条,然后又在下一秒全部推翻。
“什么是自由?什么是科技?什么是‘更’?这些定义都是浮沙,怎么当地基?”
她越来越焦躁,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她找不到。
她发现自己所有的观点,追溯到最后,都建立在别人的理论、社会的共识、或是某种未经审视的价值判断之上。
她没有一块,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坚不可摧的“地”。
周三下午,许念顶着两个黑眼圈,抱着一摞书去还,在图书馆门口,她几乎是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抬头一看,心脏骤停。
是江澈。
他身边还站着沈哲。
沈哲看到她这副憔悴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主动开口打圆场:
“许念,这么用功?是在为周五的集训做准备吗?”
许念的目光却死死地锁在江澈身上,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嘴巴比脑子快,那个盘旋了无数遍的问题脱口而出:
“江学长,我找不到。”
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
江澈的目光从她乱糟糟的头发,落到她怀里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逻辑哲学论》上,眼神没有丝毫波澜。
沈哲有些尴尬地劝道:
“江学长,你对许念的要求可能太高了。毕竟‘第一性原理’这种东西,对我们来说都很难,更何况……”
“地,不是原理。”
江澈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他甚至没看许念,话却是对她说的。
“它是一种智力上的诚实。”
“诚实?”
许念不解地呢喃。
“诚实,就是承认你现在一无所有。”
江澈的眼神终于落在了她的脸上,那目光像手术刀一样,要把她整个人剖开。
“你之所以找不到,是因为你总想在别人的地基上盖自己的房子。“
”你读维特根斯坦,是想让哲学家替你思考。你抱着一堆书,是想让知识成为你的庇护所。”
他向前走了一步,压迫感扑面而来。
“丢掉它们。”
“什么?”
许念愣住了。
“把你脑子里所有别人的观点,所有你读来的理论,所有你以为是的‘金句’,全部丢掉。”
江澈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什么时候,你敢站在一片真正的虚无上,用你自己的眼睛,而不是别人的眼睛去看世界,你才能找到你的地。”
他顿了顿,说出了那句最残忍的话。
“你的地,不是被找到的。是在你把所有自欺欺人的空中楼阁都推倒后,唯一剩下的那片废墟。”
说完,他便与她擦肩而过,没有再回头。
沈哲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也快步跟了上去。
许念一个人站在原地,抱着那摞沉重的书,感觉自己比书还沉。
废墟……
原来他不是让她去挖掘,他是让她去爆破。
爆破她自己。
她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将怀里所有的书,一本一本地放在了地上。
她站直身体,看着图书馆宏伟的大门,第一次感觉,那里面不是知识的殿堂,而是一座华丽的、囚禁思想的牢笼。
她转身,朝着与图书馆相反的方向走去。
阳光刺眼,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不知道自己的地在哪里,但她知道,脚下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许念真的开始“爆破”自己。
她没有回宿舍,没有去自习室,她像个幽魂一样在校园里游荡。
她坐在人来人往的食堂门口,不看书,不戴耳机,就只是看着。
看那些奔跑着去上课的,看那些依偎在一起的情侣,看那些行色匆匆的,和满脸迷茫的。
她把他们当成一个个移动的、没有被理论污染过的辩题。
直到林菲菲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差点把她的魂都给摇散了。
“许念!你到底在干什么?我以为你跳湖了!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你知不知道明天就周五了?“
”你什么都没准备,是打算上去表演行为艺术吗?”
许念看着好友急得通红的脸,眼神空洞得像一口古井:
“菲菲,我在拆房子。”
“拆什么房子!拆你自己的台吗?”
林菲菲快被她逼疯了。
“那个江澈到底是什么魔鬼教官?他让你别看书,你就真的连脑子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