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
“是寻找真理的语言手术。精准,无菌,剔除所有感性的、含糊的、不确定的组织,最后留下坚硬的逻辑骨骼。”
沈哲的回答像教科书一样标准。
“那你说,人为什么要寻找真理?”
许念追问。
沈哲愣了一下:
“因为真理是正确的,是世界的基石。”
“不。”
许念轻轻摇头,她感觉自己脑中那片混沌的雾气,似乎被沈哲这块坚硬的石头撞开了一道缝,有一丝微光透了进来。
“我们寻找真理,不是因为真理‘对’,而是因为我们害怕‘错’。“
”我们追求光明,是因为我们恐惧黑暗。我们构建逻辑,是因为我们恐惧情感的混乱和无序。”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沈哲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所有理性的根,都深深扎在非理性的土里。”
许念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把土壤扔了,只想要一朵无根的、漂浮在真空里的花。它很完美,但它死了。”
沈哲的脸色变了:
“你在偷换概念。恐惧是一种情绪,逻辑是一种工具,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怎么不能?”
许念忽然坐直了身体,她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
“我们之所以要辩论‘后悔有没有价值’,不是因为它是一个悬在天上的哲学命题。“
”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在某个深夜,被后悔这种情绪淹没。“
”逻辑,是我们为了不在情感的深海里淹死,而造出来的船。但你不能指着船说,大海是错的。”
“大海是混乱的,危险的,而船是秩序和安全的象征!”
沈哲立刻反驳。
“我们的目的就是用船去征服大海!”
“征服?”
许念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悲悯。
“你连海水的味道都没尝过,就想着征服?沈哲,你的逻辑是一间全封闭的、恒温恒湿的无菌房,”
“你在里面很安全,但你永远闻不到暴雨来临前,空气里泥土的味道。”
这番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沈哲一直以来自洽而骄傲的世界。
他的脸瞬间涨红了。
“强词夺理!”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
“江学长就是被你这种看似深刻的玄学给骗了!辩论场上,只有胜负,没有泥土的味道!”
“所以你输了。”
许念平静地看着他,说出了最残忍的三个字。
沈哲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许念,眼神里是被人揭穿后的愤怒和难堪。
“你别太得意,许念。江学澈是在拿你做实验。”
“你就是他实验里那只被注入了病毒的小白鼠,你以为自己进化了,其实不过是病得比别人更独特而已。”
“等实验结束了,你就是第一个被扔掉的。”
说完,他抓起那本康德,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念看着他几乎是仓皇逃离的背影,没有愤怒,也没有得意。
她只是低头,重新看向那张白纸。
“眼泪的逻辑”。
她终于知道该怎么写了。
那个男人的后悔,不是逻辑的对立面,而是逻辑的起点。
因为无法承受“如果当时”的痛苦,人类才发明了“向前看”的理性。
因为感受过失去的切肤之痛,人类才构建了“珍惜当下”的价值体系。
所有冰冷的理性,都是为了安抚一颗滚烫的心。
许念拿起笔,在“眼泪的逻辑”下面,写下了报告的第一句话:
“逻辑不是神祇的权杖,而是人类求生的拐杖。”
“它被发明出来,不是为了指引天堂的方向,而是为了让我们在路过地狱时,可以不那么踉跄。”
那个周末,许念没有离开宿舍。
她像一个把自己焊在椅子上的疯子,面前那张白纸,从一张变成了十张。
墨水被耗尽,笔芯换了一根又一根。
她不是在写作,她是在打捞。
从自己情绪的深海里,把那些沉没的、破碎的、她一度以为是垃圾的情感碎片,一件一件打捞上来。
然后在台灯下,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擦拭干净,审视它们的纹路。
“后悔是一种警报系统。它不负责解决问题,只负责尖叫。它用最刺耳的声音提醒你:”
“这里出错了,这里有危险,这里的地基正在塌陷。”
“所谓‘向前看’的理性,不是对后悔的否定,而是对警报的应答。”
“我们不是因为后悔无用才向前看,我们正是因为后悔太过痛苦,才不得不向前看。前者是哲学,后者是求生。”
“因此,要驳倒‘后悔无用论’,不必证明它有任何‘积极价值’。我们只需要证明一件事:”
“它是一种‘真实存在’。像饥饿,像疼痛。你可以说饥饿这种感觉毫无价值,但你无法否认,”
“当它来临时,你唯一的选择就是去找食物。逻辑,就是那个去找食物的动作。”
林菲菲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许念桌前那圈亮着的光,和光里那个披头散发、眼神灼灼的人影,吓得差点叫出声。
“许念!你不要命了?现在都凌晨三点了!”
她冲过去,摸了摸许念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没发烧啊,怎么跟中了邪一样?”
许念头也没抬,奋笔疾书,嘴里喃喃道:
“快了……就快了……”
“快什么?快猝死了吗?”
林菲菲急得直跺脚。
“你看看你,眼睛里的红血丝都快织成一张网了!你这不是在写报告,你是在献祭!你把自己的魂儿都烧了当墨水使了!”
许念终于停下笔,她抬起头,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却有一种骇人的光亮。
“烧了才干净,菲菲。”
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不烧掉,我永远不知道我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
“藏了什么?藏了个江澈的鬼魂吗?”
林菲菲气得口不择言。
许念却笑了,她拿起写满字迹的稿纸,像举着一枚勋章。
“不,我把他请出去了。这里面,现在都是我的东西。”
她的,许念的。
好的,坏的,丑陋的,脆弱的,但都是她自己的。
周一早上,许念把整理打印好的报告装进文件袋,走出了宿舍。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刚打完一场恶仗的士兵,浑身疲惫,却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清明。
她没有去办公室找江澈,她凭着一种直觉,去了法学院的模拟法庭。
巨大的落地窗将阳光切割成一道道光柱,投射在空无一人的听审席上。
江澈就站在审判席后面,背对着门口,仰头看着墙上那巨大的、象征着公平与正义的天平浮雕。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周身那股冰冷的气场被阳光柔化了些许,看起来不像教官,更像一个孤独的求道者。
许念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江学长。”
江澈没有回头,声音在空旷的法庭里显得有些飘忽:
“你觉得,它代表什么?”
许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回答道:
“正义。”
“正义需要被代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