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半,是苏峎公五十大寿的日子。王宫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宫里的侍从们一早便忙碌了起来,为今日的宴席做准备。
巳时正刻一过,辰山宫前逐渐热闹起来。各路宾客相继抵达,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苏邑昭跟在苏仲盛和求蓁身后,正由凌霄搀扶着下车。还未站定,就见左侧的马车里走下一人,高声唤道:“二兄,二姒姆。”来人正是苏仲盛的妹妹——苏季英。
“向二舅、二舅母见礼,问二舅、二舅母安好。”说话的正是随苏季英一道前来参加宴会的女儿,虢秀。虢秀与苏邑昭同岁,早三个月出生,是苏季英与虢国国君第八子虢良的嫡长女。
“向姑母见礼,问姑母安好。”苏邑昭见状,上前几步,向苏季英问好。语毕,又对一旁的虢秀道:“问表姊好。”
苏季英近来似又清瘦了不少,两颊的颧骨微微隆起,只见她淡淡一笑,颔首示意,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得意道:“昭儿,听闻你也入了泮宫。日后你们姊妹二人可要互相照拂才是。”说着轻抚着虢秀的肩膀道:“昭儿生性好动,秀儿往后可要多加提点妹妹才是。”
虢秀点了点头,嘴角微扬道:“阿母放心,秀儿自当竭尽所能,与妹妹相互扶持。”转而看向苏邑昭,“昭儿妹妹,泮宫学业繁重,若有不懂之处,方可来问我。”
苏邑昭浅浅一笑:“多谢表姊。”
求蓁将目光投向苏季英身后,扫视一圈后问道:“怎未见虢将军和峰儿?”
听闻此话,苏季英神色微变道:“将军近日有要事在身,分身乏术。峰儿自打入了学宫,勤勉好学,着实让吾宽心不少。”
话到此处,门内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一寺人领着一队侍女匆匆走近,向苏仲盛躬身行礼后,恭敬道:“国君请大人前去大室茶叙。”
苏仲盛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求蓁,倾身过去在其耳边小声道:“汝若有事,就遣人报我。”言罢,整理了一下衣襟,迈步随那寺人而去。
后方一侍女缓步上前,对求蓁和苏季英行礼道:“君夫人请诸位前去西殿一叙。”
求蓁笑着应允,同身旁的琴氏互视一眼,心中却有忐忑。
“走吧,”苏季英轻声道,“君夫人相邀,不可怠慢。”
求蓁点了点头,与苏季英并肩而行,苏邑昭和虢秀领着随从,恭敬地紧跟在后。
西殿位于辰山宫西侧,建筑主体由平整光洁的青砖与原木搭砌而成,屋檐布有重环纹半圆形瓦当,阳光下尽显古朴庄重。
还未出伏,天气依旧闷热。几株古槐树荫蔽着院内的四方池,微风拂过,带来些许凉意。池内养着的一群锦鲤,圆润饱满,行动缓慢。池边站着几位陌生女眷,似在聊天。听到脚步声,几人纷纷侧过头来。其中一女子瞧见苏季英,当即站直身子,微笑行礼道:“八夫人。”另几人见状,也跟着行礼问好。
苏季英眼皮微抬,脚不带停地继续向前走去,全然没有要搭理的意思。
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了西殿的正门前。门前站着两名侍女,见到来人立刻恭敬地行礼。
一行人刚坐定,便有侍女端来茶水。苏季英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道:“方才那几位是什么人?”
侍女正欲应答,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听到传报:“君夫人至。”
片刻后,一身着白色襢衣,头戴翟鸟金冠,颈挂白玉玛瑙束娟佩的中年妇女缓步走进殿内。
“坐吧。”君夫人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下,伸手示意众人在周围的椅子上落座。“今日虽是国君生辰,却也是家宴。”说着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了求蓁身上,“娣妇,汝吾多年未见了吧?”
求蓁心中一紧,面上倒是波澜不惊地笑应道:“劳君夫人惦记,确是多年未见。岁月匆匆,夫人仍是风华绝代。”
“岁月无情,风华绝代实不敢当。”君夫人话锋一转,“不过,有些情谊却是历久弥新。”
不等求蓁回答,苏季英就抢话道:“大姒姆莫不是把我给忘了吧?”
君夫人撤回视线,笑道:“妹妹说的这是什么话!吾忘了谁也不敢忘了妹妹啊。”
苏季英满意地笑起来,看向君夫人道:“大姒姆,近来可好?”
君夫人放下茶碗,微微一笑道:“劳妹妹挂心,一切都好。这不前几日,园里的荷花开了,清新淡雅,也是一番美景。”话到此处,君夫人不禁眉心一紧,眼中颇有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苏季英接话道:“大姒姆似有心事?”
君夫人将目光投向远处:“可惜花虽美,却无赏识之人。”
苏季英道:“许是时机未到,大姒姆无需担忧。”
就在这时,一侍女匆匆赶来,低声在君夫人耳边说了几句。君夫人脸色微变,怒斥道:“有她什么事!”说完才觉失态,于是挥了挥手,示意对方退下。
苏季英见状,问:“大姒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君夫人勉强一笑,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苏季英并不轻易放过,劝道:“大姒姆,家人之间何须隐瞒?若是有难处,不妨说出来,或许我们能帮上一二。”
君夫人犹豫片刻,愤愤道:“还不就是别宫的那位,仗着又有了身孕,近来是越发的肆无忌惮。前几日为了几株荷花,硬是闹得上下不得安宁。这不,听说你们今日前来,竟还上赶子要来这儿!”
一直安静在旁的求蓁听后,眉头微蹙道:“君夫人可有对策?”
君夫人叹息道:“吾已多次劝诫,但她仗着有国君撑腰,阳奉阴违,吾亦是束手无策。”
苏季英沉声道:“大姒姆,此事不可轻视。若任由她这般嚣张,恐会动摇宫中秩序。”
君夫人点了点头,无奈道:“妹妹所言甚是。只是国君宠爱有加,吾亦不敢过于强硬。”
求蓁思索片刻,缓缓开口:“君夫人若不介意,不妨令其进殿详谈。”
君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反问道:“娣妇此举是何用意?”
求蓁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地解释道:“君夫人,吾并非有意冒犯,只是觉得与其让她在暗处作梗,不如将其置于明处,以便更好地观察。”
君夫人听罢,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好,吾倒要看看,她今日究竟卖了什么药。”
不多时,君夫人身旁的老媪疾步归来,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娇艳女子。此女身着一袭石青色长袍,衣身绣着银丝云纹,步伐轻盈摇曳,堪堪走到内殿中央,抬起那双如水的眼眸,微微欠身道:“婢子见过君夫人。君夫人突然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君夫人哼笑一声,道:“方才是谁在殿外口口声声说要见我娣妇与妹妹的,才多久功夫,就成了我召见你了?”
那女子闻言,面上依旧保持着优雅的姿态,轻声答道:“君夫人明鉴,婢子确有急事禀报。只是婢子身份低微,不敢擅自进入内殿,故而在殿外等候。”
君夫人冷眼看着此女,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你入宫这么久,偏就今日有急事要禀?”
那女子微微一笑,回应道:“君夫人,宫中事务繁杂,婢子平日里自然不敢打扰。然则今日是国君生辰,宾客众多,婢子不得不……”
君夫人眉头微蹙,显然对女子的话产生了兴趣:“你倒是说说看,何事如此要紧?”
女子的视线扫过一旁的求蓁和苏季英,然后道:“婢子方才在路上瞧见一玄衣公子进了大室。”
君夫人闻言,脸色微变,大室乃是宫中重地,非请勿入。于是迅速追问:“可看清那人的容貌?”
“婢子离得远,远远瞧着他气度不凡,似乎并非寻常人家子弟。”
君夫人听罢,转身向旁边的老媪递了个眼色,老媪领命,匆匆离去。君夫人这才招手,示意下人搬来椅子,让那女子落座。
苏邑昭在一旁瞧着那女子,心想这就是传闻中那位备受大世父宠爱的常姬了吧。
正出神时,忽听主位上的君夫人唤了声:“昭儿。”
苏邑昭抬头看去,见这位与自己仅一面之缘的大世母正微笑望着自己,于是起身回应道:“在。”
君夫人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她这侄女是嫡孙辈里唯一的女孩儿,自出生起就备受宠爱。偏这丫头自小就长得水灵,不光是自己丈夫,就连自己的宝贝儿子也是一得闲就爱和人炫耀自己的这位妹妹。孩提就已十分讨喜,如今过了豆蔻年华,出落得愈加大方。这一身豆青色绣花经锦长袍,头上簪了一支翠鸟白玉钗,更衬得她肌肤如雪,眉目如画。
君夫人微笑说道:“今日世子宫里设了戏台,吾想着你们兄妹也多年未见,不妨前去赏戏听曲可好?”
苏邑昭快速扫了眼身旁的母亲,继而答道:“谢大世母体恤,昭儿自是愿意的。”
君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唤来侍女,吩咐道:“快去准备,送昭儿去映山宫。”
侍女应声退下。
求蓁直视着自己女儿,柔声提醒道:“记得把那燕南寺的乳糕也一并带些去。还有,切记不可贪食,不可无礼。”
不等苏邑昭回答,对面正吃着豆糕的苏季英忙接过话:“二姒姆,昭儿如今已入泮宫,汝也该松松手了。”旋即扭头,向君夫人道:“大姒姆,秀儿平日也爱听戏赏曲,不妨让她陪着妹妹一块儿吧?”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君夫人同意了,立刻指挥人去准备。
这厢刚送走了苏邑昭和虢秀,那厢前去大室打探玄衣公子消息的老媪也已赶来回话:“回君夫人,说是朝廷派来为国君祝寿的。”
一旁的求蓁听见了,心里咯噔一声,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琴氏,见她也是眉心微皱。偏这时,坐在下侧的那位常姬起身要走:“既是如此,婢子便放心了。若无他事,婢子就先……”
“慢着。”
常姬停住了脚步,“不知君夫人还有……”
“你大费周章的铺垫这一出,怎么,就要走了?”
常姬脸色微变,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子,语带无奈道:“君夫人明鉴,婢子并无他意,只是来请安的路上偶然瞧见,这才……”
君夫人冷眼盯着她:“你我相处多年,你的性子我岂会不知?若真无他意,你又何必前来探听消息?”
常姬心头一紧,深知自己的算盘已被识破,只得坦白道:“君夫人多虑了,婢子只是想替君夫人分忧罢了。”
到如此,求蓁也算是看出些眉目来。苏峎公半百之年,此次寿宴又是天子亲准的,来宾皆是非富即贵。如此良机,那位常姬自是坐不住的,这才借着请安的由头想要抛头露面。
求蓁心中暗自思忖,这常姬平日里虽不显山不露水,但心思细腻,手段高明,绝非等闲之辈。她若真有意在寿宴上崭露头角,恐怕并非只是为了争宠那么简单。
君夫人似乎也看穿了她的心思,反问道:“分忧?你倒是说说,你打算如何替我分忧?”
常姬浅浅一笑,答:“婢子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妄自尊大。但婢子有一技之长,或许能为君夫人争得几分颜面。”
“哦?”君夫人挑了挑眉,“你有何技,竟敢夸下海口?”
常姬突然转身面向求蓁道:“听闻孺人父家位居司空,又掌管着朝廷布坊,想来对织布针黹定颇有研究,亦见过不少名贵织物。婢子平日里自己琢磨着黹了些花样,今日斗胆,想借此讨教一二。”
求蓁微微一愣,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向自己,于是淡淡一笑道:“常姬过誉了,织布技艺不过是妇人闲暇时的消遣,谈不上什么研究。至于针黹,那更是匠人的手艺,我不过略懂些皮毛罢了。”
常姬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罢休,继续说道:“孺人谦虚了。婢子今日斗胆献丑,望能得到孺人的指点。”
说罢,忽而从袖中取出一块鹅黄色经锦,轻轻展开在众人面前。
求蓁起身上前,接过布料,细细端详。底部是云雾缭绕的起伏山峦,右侧的牡丹丛中,一只鹃鸟停泊其间,栩栩如生。那鹃鸟的羽毛细腻入微,仿佛随时会振翅高飞,而牡丹花的花瓣则层次分明,色彩斑斓,仿佛能闻到那沁人的花香。
求蓁心中不禁暗赞,没想到这常姬竟还有这一手。“常姬技艺不凡,叫人惊叹。”
常姬轻勾嘴角,嫣然一笑道:“孺人过奖了,婢子只是略施薄技,若能得到孺人指点,婢子定能更上一层楼。”
君夫人端起茶碗,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她倒要看看自己这娣妇会如何应对。
求蓁自知骑虎难下,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常姬的技艺已属上乘,吾不敢妄评。”
常姬唇角笑意微滞,向求蓁行了一礼,闷声收起经锦。
君夫人见状,嗤笑一声,往后一靠道:“这就是你的争颜面?怎么样?”后一句是对着苏季英说的。
苏季英一愣,当即反应过来道:“针黹这种东西非一日之谈,若真有意为君夫人争得颜面,何不以歌舞助兴?”
此话一出,常姬眼中霎时浮上一层寒霜。半晌,才见她欠身道:“八夫人所言甚是,如若如此,婢子愿以歌舞献艺,为寿宴添彩。”
君夫人听罢,得意地挑了下眉,似乎对苏季英的应对颇为满意。
见过君夫人,趁着午膳前的空档,求蓁去了西殿后方的庭院里散步。见四下无人,傅母琴氏这才小声询问:“主母,真不叫人去女公子那头瞧瞧?”
求蓁沉思了一阵,摇了摇头,道:“先看着吧。”
琴氏不放心地提醒道:“方才老奴在殿内瞧着,这君夫人好像是有意将女公子打发了的。”
求蓁双手交握在身前,停下脚步,瞧着面前花圃里的花沉声道:“你以为那常姬真是来献技的?”
琴氏一听,压低声音道:“莫非她也是同君夫人一伙的?”
求蓁冷笑道:“不然她为何偏此刻来请安?”
琴氏眉头紧蹙,轻声问道:“那咱们女公子这会儿岂不是羊入虎口了?”
求蓁望着那盛开的花朵,道:“虽说早了些,可再过两年昭儿就及笄了,也是时候让她历练历练。”
琴氏点头应诺,随即又有些担忧地问道:“可女公子只带了凌霄来,老奴担心,万一……”
“此番是苏峎公生辰,吾与家主亦都在场,他们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
琴氏听后,稍稍松了口气:“主母所言甚是。”
求蓁抬头看向远方天际,轻叹口气道:“让她早些见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