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将十万大山的轮廓染成暗紫。千面侯的玄靴踩过腐叶,惊起几只食腐的乌鸦。那些漆黑的羽翼掠过树冠,发出不祥的扑棱声。
“老大,此行要见何人?”洛青指尖轻抚过腰间的匕首,蛇纹面具下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
千面侯脚步未停,玄铁面具在斑驳的树影中忽明忽暗:“上一任巳蛇面。”
二人渐入深山,古木参天蔽日,藤蔓如巨蟒缠绕枝干。瘴气开始在林间浮动,在林边形成诡异的苍白雾圈。原本此起彼伏的鸟鸣不知何时已然绝迹,唯余靴底碾碎枯枝的脆响在林间回荡。
“此人何故退出千面?”洛青抬手拨开垂落的藤条,青苔的湿冷触感让人感觉不适。
千面一脉的传承,最早可追溯至旧秦时期的暗卫组织。历代千面侯麾下部众皆有特定称谓:初唐时期的千面侯以三十六天罡为号,麾下千面皆冠三十六天罡星名;至宋初这一代,也就是现任千面侯,则改用十二生肖为记。
比如洛青,位列巳蛇之位,因蛇形如青索,阴柔之中暗藏杀机,江湖人称蛇面为“青索娘”,江湖中人对其余千面亦有各自别称。
十二千面各司其职,皆以不同身份蛰伏于世。如铁冠寺住持苏承天,实乃千面中人,自少年时便奉千面侯之命蛰伏恬州。哪怕是庙堂朱紫,边塞军营,亦有千侯暗桩。多数千面互不相识,平日并无往来,唯听命于千面侯一人。
十二千面之首,子鼠面“夜游郎”,乃是千面侯心腹。此人常年随侍千侯左右,他之所在,如千面侯亲临。众千面虽不解——那披着宽大斗笠、形若孩童的矮小身形,究竟有何过人之处?然无人敢有微词。只因每任千面入伙之时,这位鼠面便已立于千面侯身侧,年岁来历,皆成谜团。
洛青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具边缘的蛇纹,千面规矩她再清楚不过——唯有前任身死,后任方能继位。可这位巳蛇面,却成了唯一的例外。
“此人究竟……”疑问在唇齿间转了转,终究咽了回去。
“此物拿好。”千面侯摊开手掌,现出一方小巧的木匣,隐隐透出清苦药香。
洛青接过,启匣见一枚碧色丹丸,莹润如玉,她不动声色地将其纳入袖中。
“必要之时,含在舌下。”千面侯淡淡道。
洛青垂首应是,未再多言,只将木匣收好,眼底闪过一丝思量。
二人踩着枯枝继续前行,一路寂静无比,唯有脚下不时传来枯枝断裂的碎响。未走多远,前方突然现出一片荒芜——荆棘如铁网般纠缠,枯木枝丫扭曲如骨爪,连最顽强的野草在这里都只剩几缕枯黄的残茎。死寂之中,唯闻风过荆棘的嘶嘶声,恍若毒蛇吐信。
一阵阴冷的山风掠过林间,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在空中翻飞盘旋。洛青与千面侯同时停下脚步,敏锐地察觉到前方古木枝干间传来异常的沙沙声响。那声音不似风吹,倒像是某种庞然大物缓缓游走于树干之间,压得老枝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洛青黛眉紧蹙,蛇纹面具下的双眸微微眯起。二人前方的古木枝桠间,隐约可见两道水桶粗细的阴影正在缓慢蠕动,鳞片偶尔反射出幽绿的微光。
两条巨蟒从虬曲的古树枝桠间缓缓探首,粗若梁柱的蛇身盘绕树干,鳞片摩擦出细微的沙沙声。翠绿的蛇眸在幽暗中泛着冷光,分叉的信子不断吞吐,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腥气。其中一条缓缓垂下头颅,水桶粗细的蛇身仍缠绕在古木之上,蛇首却已逼近千面侯面前,近得能看清鳞片间暗红的纹路。
洛青右手悄然按上腰间匕首,蛇纹面具下的瞳孔微微收缩。这般巨物,远超寻常蟒蛇的体型,盘踞之势宛若两条蛟龙。
千面侯却纹丝未动,面具在树影中泛着幽光,他缓缓抬手,玄铁护甲轻触蛇首鳞片。巨蟒竟温顺地垂下眼睑,信子轻扫过他的腕甲。喉间发出几声奇异的嘶鸣后,两条巨蟒缓缓退入林间深处,似是引路。粗壮的蛇身碾过枯枝,在腐叶上留下蜿蜒的痕迹。
“走。”千面侯的声音低沉如古井回响。
二人沿着巨蟒留下的痕迹深入密林,腐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音,树影间渗下的天光愈发稀薄。前方豁然现出一方空地,枯木虬枝间,一个女子背对而坐。她足尖轻点,身形随“秋千”悠然摆动——那竟是两条碗口粗的幼蟒首尾相衔而成。蟒首缠绕在高枝,四只蛇眼泛着幽绿的冷光,信子吞吐间锁定来客。
“大人,许久不见。”
那声音似冰泉漱玉,在幽林中荡开。女子背对着他们,一头银白长发垂落至地,在枯叶上铺展如瀑。发丝并非静止,而是如活物般微微起伏,在林地间蜿蜒流动。两条幼蟒绞成的秋千轻晃,带动几缕银丝滑落,露出后颈一抹素白——那肌肤竟比月光还要皎洁三分,在斑驳的光影中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千面侯面具下的声音毫无波澜:“你可还安好?”
女子足尖轻点,蟒绳秋千骤停。
腾身而起的刹那,如瀑白发飞扬,春光乍泄——雪肩玲珑,腰肢如柳,玉腿修长的轮廓在斑驳光影中一闪而逝。未及看清,那万千银丝已似活物般翻卷缠绕,如月华流泻般覆上每一寸肌肤。待她赤足踏地时,流动的白发已严实裹住玉体,唯余几缕发梢在脚踝处依依垂落。若不细看,当真像穿着一袭素白纱衣。
“日日待在这枯棘林……”她抬手将鬓边散发别至耳后,缠绕树枝的幼蟒突然昂首吐信,“一切如旧。”说话时,几根发丝从她锁骨滑落,又在将露未露之际被其他发丝灵巧勾回。
白发女子缓缓转身,银丝如雪瀑流动。她眸光微动,落在千面侯身侧的洛青身上,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这便是现任青索娘么?”她声音清泠,带着几分慵懒,“看这身姿倒是生得妩媚可人。”纤细的手指绕着垂落的一缕白发,“不错,没有辱没蛇面的名头。”
洛青正欲躬身:“见过前……”
话音未落,眼前白影一晃。那女子竟已近在咫尺,冰凉指尖轻佻地勾起洛青下巴,止了她的礼数。
“叫姐姐。”白发女子凑近,温热的吐息拂过洛青耳际,“怎么,我很显老么?”她眼尾微挑,银白的长发无风自动,宛如活物般游曳。
洛青下意识抬头,正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里。
那女子眉若远山含黛,唇似朱砂点玉。眼波流转间,三分慵懒里裹着七分深邃,像是月下潭水,表面漾着粼粼笑意,深处却蛰伏着令人心悸的幽深。
四目相对的瞬间,洛青呼吸一滞。她感到自己的视线被牢牢锁住,竟忘了移开。面具下的耳尖悄悄发烫,连带着脖颈都泛起一层薄红。
“怎么?”白发女子忽然凑近,冰凉的发丝拂过洛青发烫的耳垂,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被姐姐迷住了?”
洛青这才如梦初醒,原来面前女子双瞳竟可摄人心魂。洛青连忙垂下眼帘,她感到双颊烧得厉害,连带着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藏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料,指尖微微发颤。
白发女子见状便轻声笑道:“小蛇面倒是可爱得紧。”
她指尖绕着一缕银丝,眼尾斜睨千面侯:“罢了,还是聊聊正事吧。大人亲临这枯棘林,总不会只为带个小姑娘给我瞧吧?”
枯叶在三人之间打着旋,千面侯的玄铁面具映着斑驳树影:“灵溪所在,风逍不日便知。届时由鼠面助你行事。”
“不要。”女子突然甩开长发,几缕银丝拂过洛青的面具边缘,“那个闷葫芦,和他一起做事太过无趣。”她忽又凑近洛青,玉指勾起少女下巴,“这小蛇面多可人,不如让她随我,正好……”红唇贴近耳畔,“让我教教她,怎么当个称职的青索娘。”
千面侯转身时带起一片枯叶:“随你。”声音混着落叶碎裂的脆响,“她叫独孤玉。”
洛青垂首的刹那,余光瞥见老大的背影已渐渐消失在荆棘深处。
待千面侯的身影彻底消隐于林间,独孤玉忽地绕着洛青款款而行。她步履轻盈似踏云,白发如流瀑倾泻,在枯叶上漾开银色的涟漪。
“嗯……”
一只素手轻轻搭上洛青肩头,指尖温凉如玉。独孤玉贴近洛青耳畔,吐息间带着淡淡的冷香:“当真是个标致的美人……”
她忽然后退半步,仰首望向枯槁的树冠,白发随风轻扬:“我已经记不清待在此处多久了,十年,还是二十年……但这林间的每一片落叶,都记得我的脚步声。”指尖在洛青肩头轻轻一点,又翩然离去,“如今有了妹妹相伴……”
独孤玉忽而展颜:“连这满目荒芜,都添了几分生气。”
数十年光阴荏苒,眼前这白发女子究竟年岁几何?
洛青凝眸望去,只见独孤玉侧身立于枯树之下,白发如瀑垂落,堪堪掩住婀娜身姿。她面容皎若新月,肌肤胜雪,两颊透着一抹自然的嫣红,宛若冰原上绽放的胭脂梅。微风拂过,几缕银丝自耳畔轻扬,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
那白发自然垂落胸前,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如云掩皎月,半隐半现间自有一番清雅气度。身姿纤素合度,立于遍地枯枝之间,恰似一株白莲出于浊泥——不沾尘俗,不染腥秽,唯有通身透着冰雪般的澄澈。
枯叶在她足边打着旋,却无一敢沾其身。这般风姿,令人既不敢贸然亲近,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独孤玉瞧着洛青微蹙的眉头,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姐姐我啊……”她忽地凑近,白发扫过洛青惊愕的面具,“今年一百三十三岁喽。”
话音未落,洛青瞳孔骤缩。她下意识后退半步,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眼前这青丝若雪、肌肤如瓷的女子,竟已历经百年沧桑?那含笑的双眸依旧澄澈如水,眼尾不见半丝纹路,连搭在她腕间的玉指都净嫩如少女。
枯叶在二人之间打着旋,仿佛连这荒林都在诉说时光的荒谬。
独孤玉指尖缠绕着一缕银发,眸光忽而幽远:“我自幼随师父和千侯大人修习《青丝内经》……”她忽地松开指间白发,任其如流水般滑落,“习此功者,寿数绵长,非常人可及。”
林间忽起一阵阴风,吹得她白发飞扬,露出颈后一片雪肤——竟无半分岁月痕迹。
“大成之时……”她声音陡然转低,似笑非笑地睨着洛青,“寿元难尽,容颜永驻。只是……”一缕白发被她拈在指间,“青丝终成雪……”
洛青面具下的眉头微蹙,心中暗自思忖:“《青丝内经》?这是什么功法,竟然从未听说过。”她不禁抚上自己的青丝,忽觉脊背生寒——若面前这女子自幼追随老大,那老大……又究竟活了多久?
一片枯叶飘落两人之间,叶脉扭曲如老人手上的青筋。
独孤玉指尖轻抚过缠绕在枯枝上的巨蟒,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圣姝庵……总该听说过吧?”
洛青面具下的呼吸微微一滞,那个曾屹立中原诸阁之巅的门派,那位开朝时风华绝代的奇女子独孤千杳——这些传奇虽已随岁月淡去,却在每个江湖人心里烙下印记。
“那老大交代的事……”洛青话音未落,独孤玉突然抬手,冰凉指尖虚悬在她面具前寸许处。
独孤玉眼尾微挑,银丝在暮色中流转:“妹妹急什么?”她忽然贴近,“时机到了……自然知晓。”
枯枝在脚下发出脆响,洛青尚未回神,腕间骤然一紧——独孤玉已扣住她的手腕。
“走罢,”独孤玉不由分说地牵着她往林深处行去,白发在风中轻扬,“枯棘林里有处温泉……”她侧首瞥来,眸中带着几分玩味,“陪姐姐沐浴,你我也好……”红唇轻启,“坦诚相见。”
腐叶在二人脚下沙沙作响,渐渐隐入浓雾深处。
明月如霜,千面侯负手立于断崖之巅,玄铁面具映着冷月清辉。身后半步,鼠面静立如影,宽大斗笠下的目光与千面侯一同望向山谷。
谷中篝火点点,拜月教徒往来穿梭。风逍大祭司从中原运来的烟火堆叠成列,金漆炮筒在火光中泛着华彩。几名教徒正将烟火装入竹架,火星溅落在绣着月纹的袍角上,又很快熄灭。
夜色渐浓,天穹唯余孤月独明。山风骤起,搅得谷中篝火明灭不定,投下憧憧人影。远处传来拜月教徒调试烟火的零星爆响,在寂静的群山中荡起阵阵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