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紫纱帐半垂,赵叶蜷卧在锦衾之间。厚重的白狐裘裹着她单薄的身躯,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床榻两侧,火炉烧得正旺,炭火噼啪作响。放眼望去,阁内各处还散布着七八个大小不一的暖炉,将空气炙烤得微微扭曲。
侍立在门边的侍女不断用帕子拭着颈间细汗,而榻上的赵叶仍将狐裘又拢紧几分。赵叶纤细的手指攥着衾被边缘,指节泛着病态的苍白。她微微侧首,窗外一树海棠开得正艳,她却对着满室暖意轻轻打了个寒颤。
铜炉中的炭火忽明忽暗,在她眼底投下摇曳的光影。明明身处蒸笼般的暖阁,那抹萦绕不去的寒意却如附骨之疽,从骨髓深处渗出。
赵叶倚在锦枕上,指尖轻轻翻过一页泛黄的志怪集。烛火映着她瓷白的脸庞,不见半点血色。窗外偶尔飘进几片花瓣,落在书页上,又被她虚弱的气息吹落。
自那日执意去看溪灵,不慎染了风寒后,风逍便再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两名侍女日夜守在雕花门外,连窗棂都细心掩上了轻纱。此刻隐约能听见她们压低的交谈声,与屋内炭火的轻响交织。
赵叶忽然掩唇轻咳,书册滑落膝头。她望着手帕上淡淡的血丝,目光转向紧闭的轩窗——那里透进一缕日光,恰照着案头那碗已然凉透的药汁。
赵叶望着铜镜中苍白的倒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淡青的血管。她本该死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冰冷寝宫——琉璃瓦下终日不散的药味,玉榻上永远捂不热的锦被。
可风逍将她带到了娆疆。
窗外一株晚樱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她至今仍记得醒来时的模样:终日昏睡在药雾缭绕的竹榻上,汤药的气味浸透了每一根发丝。而今虽仍受不得风,但已能倚窗看一会儿院角的野花了。
案头的药碗映着烛光,泛起琥珀色的涟漪。赵叶忽然轻笑,惊落了停在书页上的飞蛾。这样的日子,像秋末最后一片悬在枝头的红叶,随时会飘零,却也因此格外珍贵。
“参见月华祭司。”
门外侍女的声音刚落,竹门便被轻轻推开,带进一缕微凉的春风。月华祭司雪白的衣袂拂过门槛,发间银饰在烛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
“月华姐姐……”赵叶眸中漾起笑意,指尖抵着书页正要起身,锦被滑落间露出单薄的素白中衣。
“别动。”
月华祭司快步上前,腕间银链清脆作响。她伸手按住赵叶的肩头,掌心温度透过衣料传来:“你身子虚弱的紧,好生歇着。”月华祭司无奈地摇头,顺手将滑落的锦被重新拢好。
“我给你泡杯茶吧。”赵叶说着,纤白的手指已触到床边的茶笼。
“不必。”月华祭司轻轻按住她的手背,却触到一片冰凉。她在床沿坐下,银饰垂落的流苏轻轻摇晃:“今日得空,特来看看你。”
烛光映着她眼底的怜惜——虽知晓这女孩经历过炼狱般的过往,却始终无法想象,这般单薄的身躯是如何承受的。赵叶腕间隐约露出的淡色疤痕,在纱袖间若隐若现,像一段未愈的旧梦。
窗外,暮色中的花瓣无声飘落。月华祭司不动声色地将赵叶滑落的袖角拢好,指尖拂过处,遮住了所有伤痕。
月华祭司第一次见到赵叶时,灵鹫山罕见的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圣坛都沉浸在飞雪中,寒霜凝结在青铜祭器的纹路上,她提着琉璃灯穿过长廊,看到风逍正俯身跪坐在冰棺旁,苍白的手指紧紧攥着一卷残破的竹简。冰棺里躺着的中原少女面容青白,发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大祭司……”月华祭司刚开口就噤了声。
风逍猛然抬头的眼神让她心头一颤——那双总是沉静如寒潭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眼尾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身侧散落着数十个空了的玉制药瓶,冰棺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迹,不知是他施术时反噬的伤,还是反复尝试秘法留下的痕迹。
月光透过穹顶的冰棱照下来,在少女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风逍忽然伸手拂去她眉心的霜花,这个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与他染血的祭司袍袖形成诡异对比。月华看见他手腕上缠绕的血线蛊正在剧烈扭动,那是拜月教最危险的续命之术,每用一次都要折损施术者十年阳寿。
“去把药阁第三层的血灵芝取来。”风逍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却让月华祭司愣在原地——那株圣药是历代大祭司保命用的至宝。当她捧着玉匣回来时,发现风逍已将少女扶起靠在自己胸前,正用银刀划开手腕往她唇间滴血。殷红落在少女毫无血色的唇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殿外传来守夜教徒的梆子声,月光忽然被乌云遮蔽。在陷入黑暗的瞬间,月华看见风逍低下头,前额抵住少女冰凉的发顶,这个姿态不像统领南疆的拜月教大祭司,倒像个失去至爱的寻常男子。冰棺表面的古老符文在暗处泛起幽蓝微光,映照出他颤抖的指尖,和少女手腕间那道细如发丝的伤痕。
夕阳西沉,天边染上一片橘红色的余晖,拜月教圣坛的檐角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庭院里的晚风带着微凉的湿意,轻轻拂过廊下的风铃,发出细碎的声响。
月华祭司坐在床边,指尖轻轻梳理着赵叶的发丝,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赵叶倚靠在她肩头,苍白的面容在夕阳下透出几分暖色,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祭司大人从中原购置的烟火今天到了,他已经在安排了。”月华祭司唇角微扬,眼底漾起一丝期待,“他同我说过,中原的烟火格外美,是这世上最绚烂的东西。可惜我活这么大,还从未亲眼见过。”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点了点赵叶的鼻尖,笑道,“托你的福,姐姐我今天也能开开眼界了。”
赵叶的目光微微恍惚,像是透过远处的山峦望见了什么遥远的记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声音轻得几乎被晚风吹散:“烟火么……是很好看的。”她的嗓音低柔,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怅然,仿佛那绚烂的光芒背后,藏着某个无法诉说的故事。
月华祭司敏锐地察觉到怀中少女语气里那一丝几不可闻的失落。她低下头,指尖轻轻抚过赵叶微凉的发丝,声音柔如夜风:“小叶子,你是了解祭司大人的……”她顿了顿,“他从不轻易许诺,可一旦说出口,便是拼尽一切也会做到。”
赵叶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她攥着月华祭司衣襟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着淡淡的青白。半晌,她突然仰起脸,用力绽开一个笑容,眼角却闪着细碎的水光:“嗯!”
这个笑容太过灿烂,反倒让月华祭司心头一紧。还未等她开口,少女已经将脸深深埋进她的肩窝。她感觉到单薄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像秋风中最后一片不肯凋零的叶子。廊外传来教徒们准备烟火的脚步声,欢快的交谈声飘散在夜色里,却衬得这一刻的沉默愈发沉重。
暮色渐浓,最后一缕霞光隐没在远山之后,庭院里浮动着淡淡的夜雾。廊下的灯笼被晚风吹得轻轻摇曳,昏黄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散落的星辰。
圣湖的水面泛着碎金般的粼光,晚风掠过时掀起细微的涟漪,又悄然归于平静。风逍静立湖畔,祭司袍的广袖被风拂动,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却又似透过湖面望向更渺远的深处。
月华祭司踏着细碎的鹅卵石走来,足音惊起几只栖息的夜鹭。“你去看过她了?”风逍开口,嗓音低沉,像是浸透了夜露的凉意。
“嗯。”月华祭司在他身侧驻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坠。二人静静地望着湖水,沉默不言。
“你决定了?”月华祭司终是打破沉寂,声音里带着罕见的凝重,“将空城置于那些中原人手中,兵分两路,此番行动风险……”她侧首看向风逍被月光勾勒的侧颜。
风逍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惊起的水鸟掠过他深邃的眉眼:“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东西是唾手可得的。”
“你就不怕那几位戴着面具的中原人从中作祟?”月华祭司蹙眉,指节不自觉地收紧。
“他们亦有所图。”风逍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既然与我们并无利益冲突,便任由他们去做便是。”
月华祭司忽然轻笑出声,鬓边的银饰在风中叮咚作响:“你还真是像你师父。”夜雾渐浓,为她的笑声蒙上几分飘渺。
“还是有些区别的。”风逍转身,月光在他身后拉出修长的影子,正好笼罩住湖畔的祭坛石刻,“毕竟,他失败了。”
“你就笃定此番你会赢?”月华祭司眯起眼睛,试图看清他逆光中的表情。
“小叶子会痊愈,拜月教也会比以往更加强大。”他忽然展颜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若是如此,可算我赢?”
月华祭司望着他眼底那片化不开的墨色,无奈摇头。她看不懂面前这个男人,就像当初看不懂萧涯一般。夜风卷着枯叶掠过二人之间,她忽然想起当年同样站在此处的萧涯——那时的湖面也如今日般映着破碎的月光。历代大祭司的身影在记忆中重叠,竟分不清是湖水在晃动,还是岁月本就如此轮回。
皓月当空,清辉如练,将整座山谷笼罩在朦胧的银纱之中。夜风掠过林梢,带起一阵沙沙轻响,仿佛在为即将开始的庆典奏响序曲。
随着第一簇火把投入柴堆,熊熊烈焰骤然腾起,赤红的火舌舔舐着深蓝的夜空。很快,数十处篝火相继燃起,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山谷各处,与天幕中的银河遥相呼应。跳动的火光映照在拜月教徒们虔诚的面容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草地上交织成神秘的图腾。
年轻的男女们身着绣满月纹的盛装,手腕与腰间的银饰随着舞步叮咚作响。少女们旋转时,百褶裙摆如月华流泻,发间的银铃在夜风中清脆摇曳;青年们有力的臂膀挽着心上人,皮靴踏地的节奏与远处传来的骨笛声完美相和。
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最中央的篝火旁,布满皱纹的手指轻轻叩击着兽皮鼓面。他们浑浊的眼中倒映着跃动的火焰,口中吟唱着古老的祝词。夜风裹挟着松脂的清香,将歌声送往山谷的每个角落。
偶尔有几只受惊的萤火虫从草丛中飞起,在舞者之间穿梭,它们微弱的光芒与银饰反射的月华融为一体,分不清哪是天上星,哪是人间火。更远处,圣湖平静的水面将这一切盛景尽数收纳,仿佛在天地之间又造出一个颠倒的庆典。
夜露渐浓,远处的篝火在夜色中摇曳成橘红色的光点。风逍带着赵叶坐在一处背风的山坡上,身下铺着厚厚的羊毛毡毯。赵叶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鎏金暖炉,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尽管裹着雪白的狐裘大氅,她的身子仍时不时轻颤一下,像片随时会被夜风吹走的羽毛。
风逍默不作声地解下墨色外衫,带着体温的衣料轻轻覆在赵叶肩头。衣襟上淡淡的沉香气味混着夜风的凉意,将少女单薄的身子整个笼住。赵叶悄悄往他身边又挨近几分,额头几乎要触到他的下颌。
山坡下,最后一轮歌舞正到酣处。银饰碰撞的脆响顺着清风飘来,少女们的百褶裙摆旋开时,宛如月下绽放的昙花。赵叶出神地望着那些跃动的光影,眸子里映着明明灭灭的火光。
不知何时,歌声渐渐低了下去。篝火堆里的木柴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火星子窜起来,又很快坠入黑暗。整个娆疆仿佛陷入某种温柔的沉寂,连虫鸣都止息了。只有夜风掠过草尖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银铃轻响,提醒着时辰的流逝。
风逍忽然感觉到肩头一沉——赵叶的额头不知何时已轻轻抵在他肩上。她呼吸很轻,睫毛在月光下投出两弯小小的阴影,手中的暖炉却仍攥得紧紧的,像是抓着什么不愿放手的珍宝。
更深露重,月亮悄悄爬到了天穹正中。山谷里最后一点篝火也暗了下去,只剩下几缕青烟袅袅升起。万籁俱寂中,等待的时辰终于要到了!
万籁俱寂的夜空突然被一声清越的啸鸣撕裂,那声响如昆山玉碎,又似九天龙吟,惊得林间栖鸟扑棱棱四散飞起。只见一点金芒自谷底倏然跃起,似流萤逐月,又如坠星逆升,拖着长长的光尾直贯苍穹。
“砰!”
第一朵烟花在最高处轰然绽放,万千金丝银线在空中舒展,恰似神女散落的璎珞。紧接着,赤霞般的牡丹、紫雾般的藤萝、碧波似的莲华次第盛开,将夜幕染成流动的锦缎。每一次爆裂声都引得山谷震荡,漫天光雨坠落时,连圣湖的水面都浮起粼粼彩晕。
赵叶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瞳孔里盛满流转的光彩。当一只焰火凝成的凤凰展翅掠过月轮时,她轻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风逍的衣袖。风逍垂眸看去,少女苍白的脸颊被焰火映得忽明忽暗,睫毛上沾着不知是夜露还是泪珠的水光。
山谷中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年轻的教徒们相拥而立,银饰在彩光下闪烁不定;有位老者颤巍着举起酒碗,琥珀色的液体里倒映着漫天华彩;孩童们嬉笑着追逐那些未熄的火星,小小的身影在草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看那个……”赵叶突然轻声呢喃。
风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见最后一组烟花正化作连绵的雪色琼花,花瓣舒展时竟带着簌簌落雪般的声响。当最大的一朵幽谷清昙在空中定格时,无数光点如萤火般缓缓飘落,有几粒甚至坠到了他们所在的草坡上。
赵叶伸手去接,一点微光在她掌心停留片刻,照亮了腕间淡青的血管,又悄然熄灭。风逍忽然反手握住她将要收回的手指,触到一片冰凉。少女怔了怔,嘴角却浮起月牙般的弧度,重新将头靠在他肩上。
余烬的焦香弥漫在夜风里,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明月周遭。山谷渐渐响起零星的歌声,有人开始用骨笛吹奏古老的调子。但那些璀璨的光影,早已烙在仰望过夜空的眼睛里,成为永不褪色的星图。
夜风拂过山坡,带着烟火散尽后淡淡的硝烟味。几片未燃尽的纸灰随风飘舞,像黑色的蝴蝶掠过草尖。风逍凝视着远处逐渐暗淡的天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赵叶披风上的绒毛。
“记得那年在京都……”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融进渐起的夜风中,“你躺在病榻上,受巫术侵蚀。那时窗外也是这般喧闹,满城烟火绽放。”他的目光落在赵叶微微颤动的睫毛上,“但你只能听着那些欢庆的声音,数着烟火每一次爆裂的间隔……”
赵叶的呼吸忽然变得很轻,握着他衣袖的手指微微收紧。夜风卷起她鬓边散落的发丝,露出苍白脸颊上一道几不可见的泪痕。
风逍抬手,指节轻轻擦过她的眼角。
“如今……”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总算补上那年的遗憾了。”
“谢谢你,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