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悬于黑绸般的夜幕之上。冷冽的月光渗过枯槁的枯棘林,将嶙峋枝桠映作森森白骨。夜风呜咽着穿过荆棘间隙,带起一阵细碎的“沙沙”声,恍若无数冤魂在暗处窃窃私语。
枯枝断裂的脆响突兀地刺破死寂。十余名玄衣人踏着月色而来,腰间摄魂铃随着步伐轻轻摇晃,清越的铃声在荒林中荡出诡异的回响。为首之人面覆银月面具,月光在冰冷的金属表面流转,映出一双如潭水般幽深的眼睛。他广袖翻飞间,腕间暗红色的拜月印记若隐若现,宛如一道未愈的伤痕。
火把跳动的焰光将众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荆棘丛中,那些黑影张牙舞爪,仿佛随时要挣脱本体的束缚。一只夜枭突然厉声尖啸,惊得一名教徒袖中短刃“当啷”坠地。金属撞击石块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霎时间荆棘丛中扑棱棱飞起数只寒鸦,漆黑的羽翼掠过月轮,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
银面首领倏然抬手,五指在月光下苍白如骨。众人顿时凝立不动,连呼吸都似已停滞。唯有火把上的油脂偶尔爆出“噼啪”轻响,溅起的火星在空中划出转瞬即逝的弧线,照亮了面具下紧绷的唇角。枯林重归死寂,连风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月照黄泉路。”首领低吟,声若冰泉漱石。
“魂归拜月坛。”众教徒齐声应和,嗓音枯涩如磨砂。一行人似乎想用拜月教祭语来抹除内心恐惧,但那些强作镇定的面容上,分明还残留着未及掩藏的惊惶。
“咔嚓!”
一声脆响突兀地刺破死寂,荆棘丛中滚落一截森白断骨,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青灰。骨身上密布的犬齿状凹痕深浅不一,几处关节处还残留着被利齿啃噬的碎屑,无声地诉说着原主人生前遭受的撕咬之苦。
阴风骤起,卷着腐叶擦过众人衣袍。残月被翻涌的乌云吞没的刹那,所有火把的焰心同时一颤,竟诡异地收缩成绿豆大小的幽蓝火苗。待火光重新腾起时,枯棘林深处已无声无息地亮起数十点幽绿荧光——那些瞳仁随着呼吸的节奏明灭起伏,时而聚作鬼火般的簇团,时而散作流萤似的星点。
站在队列末尾的年轻教徒猛地绷直脊背,蒙面黑巾下传来牙齿相击的“咯咯”声。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的摄魂铃,却发现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铃铛在湿滑的指间打了个转,“当啷”一声坠落在白骨旁。
“不过些魑魅魍魉。”首领袖中滑出一柄新月状短刃,刃锋过处,三丈内荆棘齐根而断,“继续前行。”
碎骨在靴底化作齑粉,火把光芒渐次没入林深处。最后一点火星消失时,整片枯棘林突然响起细碎笑声,如稚子嬉戏,又如老妪啜泣,转瞬被呼啸夜风撕得粉碎。
银面首领突然抬手,腕间铜铃发出刺耳的锐响。他声音沙哑:“都把皮肉裹紧了,”火把映照下,面具边缘渗出细密汗珠,“若在此处见了血……”话音未落,荆棘丛中绿瞳骤然大亮,传来此起彼伏的利齿摩擦声。
众教徒齐刷刷倒退半步,皮革绑腿擦过枯枝发出窸窣碎响。有人急忙检查腕间缠着的麻布是否严实,另一人将不慎划破的指尖含入口中,血腥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荆棘丛里立即传来“沙沙”的蠕动声。
“前面就是血喉谷。”首领的嗓音陡然压低,像钝刀划过鼓面。所有火把同时向中心倾斜,照出地上蜿蜒如血管的暗红苔藓——它们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方才滴血的白骨方向蔓延。
待最后一名教徒踉跄着冲出枯棘林时,残月恰好破云而出。众人回头望去,但见那些幽绿瞳仁已聚作流萤般的漩涡,正在他们来时的路径上缓缓流转。年轻教徒瘫坐在地,这才发现蒙面黑巾已能拧出冷汗。前方隘口处,血色雾气正如活物般在谷口翻涌,隐约现出森白嶙峋的岩骨轮廓。
皓月当空,悬于嶙峋山脊之上。血喉谷中雾气氤氲,隐约可见谷中遍布的“见血封喉”树——其干如青铜铸就,枝杈扭曲似垂死之人的指爪,树皮皲裂处渗出暗红汁液,遇风则凝为血珠坠落。传闻此毒沾肤即入心脉,三息之间便能令人喉头迸血而亡。
数日前自灵鹫山潜出的拜月教众,此刻正踏着前人骸骨铺就的小径谨慎前行。为首者手中青铜罗盘指针颤动,直指灵溪方位。众人靴底缠着浸过解药的麂皮,却仍不敢触碰沿途那些泛着妖艳红光的毒蕈。
“沙……”
枯叶堆中忽起异响。七名教徒倏然驻足,腰间摄魂铃竟同时哑声。但见雾中树影婆娑,几道黑影自虬枝间闪电般掠过。最末位的教徒刚摸向腰间毒镖,喉头已多出一点朱砂般的红痕。
“小心!”
警告未及出口,又有三人闷声栽倒。一人天灵盖嵌着枚浸毒的竹箭,另一人后心插着支幽蓝的吹箭,最后那个竟是被树梢垂下的绞索凌空吊起,双腿抽搐间踢落了蒙面黑巾,露出布满紫黑色血管的脸——不知何时竟已中了树毒。
仅存的开路教徒僵立原地,耳中灌满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忽见雾中银光一闪,他本能地偏头避让,却觉耳道一凉:一个活物钻入颅脑,在头骨内振翅嗡鸣。
“咯……咯咯……”
教徒跪地痉挛,十指在颈间抓出血痕。浑浊的眼白中浮现出蛛网般的黑丝,喉结上下滚动,竟发出似哭似笑的怪响。
谷风骤急,刮得见血封喉树簌簌作响。那些垂落的毒汁在月下连成血帘,隐约照出岩壁上用磷粉勾勒的古老偈语:
血喉通幽处,十步九亡魂。
树影婆娑间,几道黑影如鬼魅般飘落。为首女子足尖点地竟不惊起半片枯叶,玄色劲装下摆绣着百足蜈蚣纹,腰间悬着几枚泛青的竹筒。她身后两名男子落地时明显重了几分,靴底碾碎了几株毒菇,溅起的孢粉在月光下闪着妖异的蓝光。
女子径自走向那名癫狂的教徒。素手轻拍腰间竹筒,一条通体赤红的蛇应声而出,蛇首昂起时露出额间一抹金纹,信子吞吐间带起细微的嘶嘶声。那蛇顺着女子凝脂般的小臂自在游走,似乎被关在竹筒太久。
“嘶……”
蛇鸣乍起,那名教徒突然仰头,下颌骨发出令人不适的错位声。他紫黑的舌头如蛇信般高频颤动,喉结诡异地上下滚动,竟与那女子手臂上的红蛇的嘶鸣形成诡异的和声。谷中雾气被音波震得翻涌,几片枯叶在声浪中碎成齑粉。
当双重嘶鸣达到某个尖锐的节点时,女子突然掐诀。腕间红蛇猛地弓身,蛇瞳收缩成两道细线。教徒天灵盖突然凸起拳头大的鼓包,随着“啵”的轻响,一只背生六翅的蛊虫破颅而出,径直投入蛇口。而那拜月教徒则是彻底瘫软在地上,成为了一具死尸。红蛇满足地卷了卷尾巴,看向那女子双眸,开始一阵嘶鸣,然后乖顺地游回竹筒。
两名男子不约而同后退半步,他们认得这是族内秘传的“蛇语问灵术”:以本命蛇蛊为媒,强摄将死之人的记忆。但是族长许久之前便已然禁止族内之人修习,只因此蛊对人体损害极大。
“二长老,可探知圣女消息?”蓄着短须的男子刚开口,就被同伴拽住衣袖。他们看见女子指尖正在轻微颤抖,这是蛇蛊反噬的征兆。
“阿灵在灵鹫山。”女子声音比谷中毒雾还冷,“日月神坛,拜月教。”
这几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随从们的心口。
“走吧,回灵溪,一切从长计议。”女子突然甩袖,数枚竹箭射入尸体旁的“见血封喉”树,随即红色的汁液宛若鲜血般向地上流淌,触及汁液的尸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腐化。
数米外的树梢上,一只黑鸦偏了偏头,然后振翅而起,向着灵鹫山的方向飞去。
月光如霜,静静笼罩着血喉谷。那些尸体已化作冒着气泡的脓水,缓缓渗入铺满白骨的地面。风掠过时,见血封喉树的枝丫相互摩擦,发出类似骨笛的呜咽。而在望天崖之巅,罡风正将崖壁上的古老铭文磨得愈发清晰:
毒噬毒,蛊吞蛊,黄泉路上无亲故。
圣湖,风逍站在湖畔边,身后两名教徒单膝跪地。
“禀告大祭司,属下已经探得灵溪大概之地。”
“何处?”
“苦荆西北,二十里,入枯棘林,越血喉谷,再行七里,望天崖。”
风逍示意那两名教徒退下,望着面前的圣湖,浮光轻跃,连成一片。
夜风掠过圣湖,泛起细碎的银鳞。风逍的袍角在风中微微浮动,身后枯枝突然发出极轻的“喀嚓”声。
“灵溪位置既已明了,大祭司该行动了。”
沙哑的嗓音从阴影中渗出,千面侯不知何时已立于三步之外,月光在他脚边投下扭曲的影子,宛如一滩缓慢蠕动的墨迹。
风逍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溪族除了那人,还有位‘大乌司’……”他微微侧目,眼角闪过一丝寒意,“千侯可知?”
湖面忽然掀起一阵无名涟漪,千面侯向前迈出一步:“大祭司不必担忧,届时鼠面随你同往,‘大乌司’留给鼠面即可,大祭司只管去取你所需之物。”
最后几个字落下时,他的身影已经半融在夜色中。唯有那句尾音如附骨之疽般萦绕不去:“毕竟……她的病,耽搁不得了。”
话音未落,千面侯已融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圣湖的雾气忽然无声流转,黑暗中传来一串细碎的铃音,像是冰棱相击般清冷。月华祭司的身影自雾中浮现,银线绣制的裙裾扫过地面霜花,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那中原人……”她停在风逍身侧三寸之处,“当真信得过?”铃铛微微摇晃,映着月光在二人之间投下细碎的光斑,“此番前往灵溪所在之地,与那隐居避世的溪族难免一番厮杀。”
“要救那孩子,那人便需亲自来拜月教,届时你只需留在月华宫拖住那人便可,拖到中原七阁的人来。”风逍缓缓开口,声音却比夜风更冷。
月华祭司唇角噙着笑,眼角绷出一道几不可见的细纹:“那你可要好生活着回来啊。”银铃随着转身的动作发出刺耳的颤音,“别像你师父那般……”话音突然折断在夜风里,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满腔筹谋……”她声音忽地一滞,像是被夜风呛住了喉,“最后却连尸骨都寻不回。”
月华祭司话音未落便猛地转身,银饰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她脚步看似从容,却在青石板上踏出几不可闻的裂响,袖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渗出点点猩红。
风逍眉间沟壑如刀刻般深陷,月光在他紧抿的唇线上凝成一道霜痕。他负手而立的身影倒映在湖面,被涟漪扭曲成支离破碎的暗影。
残更将近,风露渐侵衣衫,风逍独自一人立在栏边,抬头相望,一弯眉月浮在青冥之上,如同美人蹙损的黛痕。月色浅淡,夜风相拂,却显支离破碎,星星点点的月光散作千万点银鳞,在圣湖之上瑟瑟的颤。
夜风渐紧,偶有离枝的败叶飘至湖面,竟连个水花也不曾溅起,便悄没声地沉了下去。湖中月影被风揉皱,如栏边人,复又展平,终不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