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分阴阳,而灵溪横亘其间。灵溪,古称黄泉,传闻乃生死交界之地。逝者魂灵沉入幽邃之水,随暗流漂向渺远极乐;而生者立于溪畔,植曼殊沙华以寄哀思。此花猩红如血,蕊丝纤长倒卷,似欲攫取活人魂魄。最奇者乃其花叶永不相见——花开时叶尽枯,叶盛时花凋零,故称彼岸花。花开叶落,叶生花谢,恰似阴阳两隔之喻,纵使轮回千转,生死永无相逢之期。溪岸两侧,一侧是人世香火袅袅,一侧是幽冥雾霭沉沉,唯有曼殊沙华猩红似血,灼灼开遍黄泉路。
每逢七月十五,阴气大盛,幽冥洞开。灵溪两岸,千万朵曼殊沙华骤然怒放,赤色如焰,瓣蕊舒张,似要噬尽人间残存的生气。夜风过处,猩红花瓣纷扬飘落溪面,竟不沉不浮,只随幽波轻荡,如万千未渡之魂徘徊不去。及至子夜,冷月倾辉,寒光浸水,照得满溪流火翻涌,赤华灼灼,恍若黄泉之路豁然洞开。焰色映透幽冥,彼岸轮廓隐现,生者凝望,恍惚间似见亡魂影影绰绰,衣袂飘摇,面目依稀可辨。然溪水无声,阴阳两界,终究永世难逢。
然生死之事,玄奥难测,岂是寥寥数语可道尽?执念如鸠毒,入髓蚀骨,纵使沧海桑田、岁月轮转,亦难消磨半分。痴者伫立溪畔,指间摩挲残瓣,眼中所见是花,心中所念却是彼岸之人。曼殊沙华年年盛放,而旧魂杳然,新魄又至,循环往复,无有尽时。
传闻上古娆疆之地,曾有一痴情女子,其心上人溘然长逝,魂归黄泉。女子悲恸欲绝,自此日夜枯守灵溪之畔,十指深深嵌入泥土,摩挲着为亡人亲手栽下的那株曼殊沙华。春去秋来,青丝尽染霜雪,红颜渐蚀成骨,她却始终不肯离去,直至寿数耗尽,形销骨立,终是委顿于花下。
其血肉渗入根系,幽怨浸透三尺寒土,又承夜夜太阴精华洗炼,竟使那花通灵异变。来年孟秋,赤色花瓣层层绽裂,自蕊心孕出一只奇虫——其形似蜂而剔透如玉,四翼如蝶,薄如绡纱,振翅时磷粉簌簌而落,似散落星芒,又似未干泪痕。此虫不饮不食,惟绕残骨飞旋,翅上荧光明灭,宛若执念未消,犹自低诉着生死难解的痴缠。
不知几度春秋更迭,灵溪之畔草木荣枯。忽有一日,一条玄鳞巨蟒游经此地,误吞花间灵虫。岂料虫身入腹,蟒躯骤生异变——鳞甲寸寸覆上寒霜,脊骨节节拔长,竟暴涨十围,盘踞溪畔如虬龙蛰伏。自此不饮不食,寿延百年,每逢月晦之夜便昂首吐信,幽绿竖瞳映着冷溪寒雾,似在守护着什么。
后有一支异族迁居于此,临灵溪筑木为寨,垦荒为田。某夜值孟兰之祭,忽见巨蟒腾雾而起,青黑身躯缠月而舞,鳞隙间渗出荧荧冷光,恍若幽冥使者。族人惊骇跪拜,奉为‘大灵’,遂凿山石为龛,世代焚血香、祭生牲。而那溪畔曼殊沙华经年怒放,猩红花瓣坠水即化血丝,随暗流漂向幽冥深处。巨蟒始终盘踞老根之上,幽绿竖瞳半阖,千年如一日地凝视着那片永不相见的花与叶……”独孤玉轻倚在一处枝桠之上,身下一处小溪潺潺而流。
“这便是溪族的由来么?”洛青低语,目光凝在溪面漂浮的残瓣上。那些褪了色的花瓣随暗流打着旋,有的猩红如凝血,有的枯黄似旧帛,在澄澈的水光里沉沉浮浮。她修长的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青锋剑柄,剑鞘上缠着的褪色绸带被溪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暗刻的古老纹路。
独孤玉闻言忽地轻笑出声,葱白的指尖半掩朱唇。那笑声如碎玉落盘,在雾气氤氲的溪畔荡开,惊起芦苇丛中几只寒鸦。“传说而已,你还当真了?”她眼尾微挑,斜飞的黛眉下眸光潋滟,倒映着溪面磷火般的碎光。她侧首时,几缕银丝从肩头滑落,似有生命般在空中轻盈浮动,映着溪面粼粼的波光,宛如银河倾泻的一角。
“不过是娆疆儿女茶余饭后,拿来吓唬小儿的志怪谈资……”她赤足向后退去,足尖点在湿润的溪石上,不着痕迹。裹身的白发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曳,如流云舒卷,在清风中泛起柔和的涟漪,仿佛与溪畔的雾气融为一体。一朵被潮气浸透的落花在她足边悄然破碎,暗红汁液无声渗入石缝,而她身后的白发在岩石上投下细密的光影,如同月光编织的轻纱,朦胧而神秘。
洛青神色未动,目光仍停留在那随波逐流的花瓣上。“世上哪有那么多传说志怪?许多事,口口相传,传着传着,是真是假,就连他们自己恐怕也未必分得清。”她的声音低沉,似在陈述,又似在试探。
溪水潺潺,映着两人倒影,一时静默。
忽然,独孤玉笑意微敛,红唇轻启,话锋如刀:“他让你来,是来盯着我的吧?”
四周温度骤降,连溪畔的野花似乎也凝滞了一瞬。
洛青缓缓抬眸,目光如剑,直刺向她:“如此说来,你便是真的与那神秘溪族有关了?”
独孤玉不答,只是微微侧首,身旁两条巨蟒缓缓昂首,蛇瞳冰冷,信子吞吐间,隐隐有腥风浮动。
“他既心怀天下,又何故来娆疆搅弄风云?”她的声音依旧柔媚,却透着一丝冷意。
“当今天下,世人皆难自安,更何况这小小娆疆?还有那只知退而再退的——溪、族。”她一字一顿,言语如冰,目光亦紧紧锁住独孤玉,似要看穿她的每一分神色变化。
不知何时,一条巨蟒已悄然盘踞在洛青身后,蛇身蜿蜒,鳞片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几不可闻,唯有那猩红的信子偶尔探出,带着森然寒意。洛青虽未回头,却早已察觉,洛青冷笑一声,袖中银针暗藏,指尖微微绷紧,指间银针寒光隐现,蓄势待发。
溪水无声,落花浮沉,气氛凝滞如冰。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独孤玉忽而抬手,纤指轻拂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姿态慵懒,却暗藏锋芒。“那人想要的东西,他带不走。”她红唇微勾,眼中闪过一丝讥诮,“那少年,也不是千面侯所期待的人。”
话音落下,溪畔忽起一阵阴风,溪畔群花摇曳,彩瓣纷飞。
洛青听闻此言,面色微沉,腰间青锋正欲出鞘,洛青却觉一阵目眩,身形微晃,洛青强撑着眼皮,声音却已经绵软无力:“你何时下的毒?”
“我亦曾为千面,说来你我算是故人,我又怎舍得对你用毒,不过这枯棘林的棘花香罢了,无色无味,嗅者会短暂昏睡半个时辰。自你我行至此处溪畔,我袖中迷香便已随风散开。”独孤玉轻抚袖口暗纹,唇角微扬,“睡吧,这本不是你该插手的。”
洛青终于支撑不住,重重栽倒在满地的花瓣上。
独孤玉凝视洛青片刻,眸光幽深似潭。她缓步走向溪畔那株虬枝盘曲的古树,素手轻抚皲裂的树皮,掌心内力暗吐。只听“咔嚓“轻响,树皮应声剥落,露出内里暗藏的树洞。她从洞中取出一件玄色斗篷,布料在日光下泛着水纹般的暗光。
斗篷迎风展开,如夜鸦振翅般猎猎作响。转瞬间,独孤玉已将自己完全隐没在这片玄色之中。她足尖轻点,身形翩然跃起,稳稳落在一条巨蟒背上。蟒身鳞甲在日色中泛着清冷光泽,信子吞吐间带起丝丝白雾。
“走,小小,小大,回家。”她轻唤一声,声音飘散在风里。两条巨蟒闻声而动,蛇身蜿蜒穿行在林间。
枯棘林重归寂静,唯有溪畔各色花瓣簌簌飘落。殷红花瓣浮沉于幽暗水面,随风打着旋儿。远处传来几声飞鸟啼鸣,更添几分清冷之意。清风拂过树梢,带起沙沙轻响,仿佛在诉说方才那场未尽的交锋。
只消片刻,本该昏迷的洛青忽然睁开双眼,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老大说的果然不错。”洛青拭去唇边残香,舌下赫然有一枚碧玉般的丹丸。洛青两指掐在唇角,一阵哨音过后,枯枝丛中游出一条通体雪白的蛇,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冰晶般的光泽。
洛青轻抚蛇首:“小白,去。”指尖遥指独孤玉离去的方向,冰螣便如离弦之箭窜入幽林。洛青却不急着追赶,反而盘坐调息,待状态恢复如初,便起身循着冰螣留下的霜痕追去。
离开枯棘林,穿过血喉谷,山间雾气渐浓,如纱如絮,将前路尽数吞没。十步之外,人影已难分辨,唯闻足下枯叶砂石沙沙作响。洛青循着冰螣留下的霜痕前行,那痕迹在潮湿的苔藓上泛着微光,如同月下银屑,指引着迷雾中的方向。最终来到一处断崖,崖边雾气翻涌,恍若云海,几株曼殊沙华自石缝中探出,殷红似血,花瓣边缘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灰蒙中格外刺目。
耳畔忽闻潺潺水声,洛青眉峰微蹙:这绝壁之处,何来流水?正疑时,一道白影破雾而来,稳稳落在她肩头。洛青伸臂,白蛇顺势缠绕而上,蛇首轻昂,金瞳与主人四目相对。
刹那间,洛青眸中泛起青红异色,冰螣所见之景如画卷般在眼前展开:独孤玉端坐蟒首,两条巨蟒游走于芳草萋萋的山径。此处竟无半点雾气,但见桃李争艳,清泉叮咚。几处石雕水漏错落分布,水滴坠入青石凹槽,声声如磬。这般布局,显是精通奇门遁甲者所为。待独孤玉身影消失,唯见溪面浮着几瓣猩红,比寻常曼殊沙华更艳三分,那红色浓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在水面上缓缓旋转,最终沉入幽深的水底。
“幻境掩真么……”洛青眸中异色褪去,指尖轻抚冰螣。白蛇会意,蜿蜒缠上主人腰际,一人一蛇没入浓雾之中。远处忽闻一声清脆鸟鸣,却不见飞鸟踪迹,唯有雾气中隐约飘来几片桃瓣,落在方才站立之处,转眼便被潮湿的泥土吞噬。
彼时独孤玉乘蟒疾行,至隘口处,二蟒忽地腾空而起,鳞甲映日生辉,恍若蛟龙出水。寨门前,两名守卫横戟阻拦:“来者何人?”
斗篷下伸出一只素手,缓缓掀开兜帽。如霜白发倾泻而下,在风中微微飘动,发丝间缠绕着几片不知何时沾染的曼殊沙华花瓣。守卫看到那三千白丝,当即跪地行礼:“参见大乌司!”他们的额头紧贴地面,不敢直视那神圣的容颜。
独孤玉唇角微扬,重新笼好斗篷。两条巨蟒游入寨中,所过之处,青石板上留下蜿蜒水痕。
寨中老树忽地摇曳,抖落一地残花,仿佛在迎接故人的归来。暮色渐沉,最后一缕天光穿过云雾,在斗篷上投下斑驳光影,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