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关如此之久,所为何事?”独孤玉指尖轻抚石椅扶手上的长蟒雕纹,目光如水般落在面前之人身上。
溪风静立殿中,月光透过窗棂在他素色衣袍上投下斑驳光影。这位灵溪当代族长——溪灵的长兄,闻言微微抬首,露出线条分明的侧脸。
殿内烛影幢幢,此刻唯余独孤玉与溪风相对而立。兰因与老祭司离去的足音早已消散在廊柱之间,四下寂然。唯余几痕清冷月色,自殿门入口斜斜漏入,在青石地砖上铺开一片银霜。
“百年前我族分裂,依托‘大灵’方护着圣物迁居此处,”溪风的声音低沉如溪水拍岩,“伊始圣物便封存于灵窟深处的彼岸花中。”他眸眼之间缥缈,陈述着往年陈事,“自此历代族长皆曾尝试炼化……”话至此处,他摇了摇头,“尽皆未果。”
独孤玉眸光微动:“故而你此番闭关……”话音渐轻,似一片落叶飘入深潭。
“与前人无异,此蛊与我体质相斥。”溪风话音微顿,发觉独孤玉眸中那抹期冀如风中残烛般倏忽而灭。他背对着独孤玉,目光投向殿门之外,继续道:“然闭关期间,我却探出其间端倪……”声音陡然转沉,“我族历代驯蛊成者,皆为女子。”
殿门之外夜风穿堂,烛火剧烈摇曳,将溪风的身影投在石蟒攀附着的石柱上,扭曲如鬼魅。“唯溪帝族长例外。”他双手负在身后,衣衫随风而动,“虽驯得圣物,功力大涨……”眸间却闪过一丝凝重,“然而未至半年,他形貌言行渐趋阴柔,终至走火入魔。”
烛芯“啪”地爆响,映出他凝重的面容:“记忆尽失,嗜杀如魇魔,险些灭族……”他话尾消逝在飘摇的烛影里,无声无息。
“或许圣女……”独孤玉指尖轻抚袖间银纹,话音如风过寒潭。
溪风负手望向殿外夜色,月光倾洒在他那身素袍之上,相映成辉。
“阿灵尚小……”溪风嗓音低哑,喉间微动,似有千钧重担哽在咽喉。他背在身后的双手骤然紧握,指节绷出青白的弧度,“驯化圣物岂是儿戏?那蚀骨焚心之痛……”话音戛然而止,只余下颌紧绷的线条在烛光中微微颤动。
一声极轻的叹息混着苦笑溢出唇齿,沉甸甸地坠入殿中寂静。檐角铜铃忽被夜风惊动,清越的颤音在殿内久久盘旋,惊破这古殿之内如坟般的幽冷。
“灵鹫山此行,你有几分把握?”独孤玉抬眸,清冷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她指尖轻抚过袖口暗纹,玉眸中寒星点点,“不如,还是我去。”
最后一字落下时,烛火忽地一跳,映得她眼底寒光凛冽。
溪风衣袍微动,身形已然移步至古殿门口:“拜月教此番掳走阿灵,想必已然筹划许久。”他面色如常,唯有眼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背在身后的双手缓缓交握,“我族隐世百年,借先人之力布下重重幻障。当年白衣祭司踏遍娆疆十万大山亦无功而返……”他声音渐低,似浸透了夜露的寒意,“如今他们却能寻至血喉谷,必有蹊跷。”
溪风负手立于殿前石阶之上,面容如古井无波,唯有眼角微微绷紧的纹路泄露出内心的波澜。他知道,拜月教掳走阿灵不过是以此作饵,所谋所求,必然是圣物。
殿外掀起一阵冷风,卷着几片淡黄碎花掠过门槛,吹散了溪风鬓边几缕散落的发丝,衬得他的神情愈发冷峻。
溪风抬头望去,檐外月色清冷,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阴影:“你是我族大乌司,只有你能召出‘大灵’,不管如何,只有你留在族中,族人和圣物才能无恙。”
清风明月,古树黄花,本是初春,如今看来竟略显萧瑟……
独孤玉唇角欲启,却正撞上溪风转身时迎来的眸子,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此刻深邃如渊,眼底似有暗潮翻涌,凝重的目光如霜刃般刺来。
“不必争了。”溪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他转身时素色衣袂无声垂落,步履沉稳地朝殿内行去。
行至殿心,他的脚步忽然凝滞。目光扫过左侧四把石椅,椅背上的石雕蟒纹在摇曳的烛火中忽明忽暗。
“如果……”他的声音忽然轻得几不可闻,喉结微微滚动。殿外夜风骤急,像是某种不详的预兆。溪风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如果我未如期回来,你便先带圣物和族人先走。”
“去哪?”独孤玉霍然起身,衣袖带起的风扰动了一室光影。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震得烛火剧烈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如同两柄交错的长剑。
溪风缓缓落座于乌沉石椅,修长的手指抚过椅背上蜿蜒的蟒纹浮雕。石质的冰凉触感透过指尖传来,那些历经岁月打磨的纹路在他指腹下显得格外清晰。殿内烛火将他低垂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了眼底的思绪。
“拜月教既然能寻至血喉谷,找到我族所在便是早晚之事。我已安排四小乌司觅得一处适合我族生活之地,族人和圣物的安危,便托付于你了。”溪风的声音低沉,在空旷的石殿中回荡,与殿外隐约的风声交织。他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蟒纹的走向,从狰狞的蛇首到盘曲的蛇尾,每一道刻痕都像是某种无言的预兆。
独孤玉静静伫立在石椅前,月光从殿顶的天窗斜斜洒落,在她冷峻的侧脸投下点点光影。她低垂的眼睫轻颤,眸中流转的忧思如同深潭泛起的涟漪:“真到了如此地步么?”
溪风缓缓抬首,摇曳的烛火在他深邃的眸底投下细碎的金芒,如同夜幕中忽明忽暗的星辰。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那笑意似三月溪水初融,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从容,却又在眼尾处泄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还不至于此,不过做最坏的打算罢了。”他手指离开石雕,在膝头轻叩两下,“说来,拜月教亦是我灵溪一脉,所修习的巫蛊之术皆是同宗同源……”话音稍顿,目光掠过殿内那些古老的巨蟒石雕,“我自有应对之策。”
殿外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摇曳不定。两人的影子在石壁上交错分离,如同命运纠缠又疏离的轨迹。溪风的笑意未达眼底,那抹释然背后,却是深不见底的决绝。
镜城深处的石室内,千面侯正盘膝而坐。他裹着皮革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泛黄的古籍,枯黄纸页在指尖发出细微的沙响。石案上那盏油灯静静燃烧,跳动的火苗将他的身影投在身后的石壁上,随着光影摇曳而变幻不定。
忽而,石室厚重的石门无声打开,带起一缕微尘在光柱中飞舞。一道黑影如墨色流水般倏忽而入,黑袍下摆在静止的空气中缓缓垂落。千面侯翻页的手指微微一顿,却未抬头,只是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石室内的灯火突然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在镜墙上无限延伸。
千面侯的手指仍停留在泛黄的书页上,玄铁面具在摇曳的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面具后传来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砾摩挲石壁:“如何?”
鼠面瘦小的身形在石室中央投下一道细长的阴影,他微微躬身,宽大的袖袍垂落,露出枯枝般纤细的手腕:“闻人刀雨已经于昆吾会聚诸阁,商讨围杀拜月之事。”他声音低沉,却在寂静的石室内格外清晰,“听雪楼正遭拜月教徒围攻,无暇抽身,唯有荆阙与剑坟赴会。”
千面侯指尖轻轻敲击书页,发出沉闷的声响。鼠面继续道:“其余诸阁……”他瘦削的肩膀几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皆以种种缘由推诿未至。”
千面侯的手指骤然收紧,泛黄的古籍在他掌中发出一声脆响。玄铁面具后溢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那笑声像是从幽深古井中荡起的回声,却又带着几分金属质地的冰冷,在密闭的石室内激起细微的回音。他手腕一翻,厚重的书册“砰”地砸在青石案几上,震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在四周镜壁上投下无数跳动的光影。
“泣血门那边呢?”他的声音从面具后渗出,比先前又沉了几分。
鼠面瘦削的身形在晃动的光影中微微前倾:“据‘百相’密报……”他枯瘦的手指在袖中轻轻摩挲着半个时辰前收到的信纸,“自迎客盘一役败于雪夕瑶后,便再无声息。”
石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千面侯静坐如塑,玄铁面具在摇曳的烛光下忽明忽暗,那些精心雕刻的纹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身后的镜墙上,与无数个重复的倒影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场无声的默剧。
“将军,侯燕老谋深算、狼子野心,心中所图太大,此人不除,怕是……”
“要除的,只是此事还不必由你亲自出手。”千面侯声音淡然,却在石壁上激起细微回响,
“将军意思是?”
“此鱼虽大,却也贪饵。肥饵惑心,那饵中钩、执竿人,便不入其眼。”
“属下明白。”鼠面轻声应道。
“代我,去见见那人。”
“是,将军。”鼠面深深一揖,一袭黑袍便渐渐退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待鼠面的身影完全消融于黑暗,石室重归寂静。千面侯静坐片刻,玄铁面具映着跳动的灯火,在石壁上投下一道修长的暗影。他缓缓起身,衣袂摩挲过青石地面,发出细碎的沙响。
他步履沉缓地行至那幅古旧的画像前,灯盏的火光忽明忽暗,为画中四人的容颜镀上一层流动的光晕。千面侯的手指悬在半空,在即将触及画布时又蓦然收住。玄铁面具后的异色眸子里,倒映着画中女子的笑靥,此刻他竟泛起一丝罕见的恍惚。
石室角落的滴水声清晰可闻,一滴,又一滴。百年光阴,倏忽而逝,画中人的眉目依旧鲜活,而执画之手的主人,却在这漫长岁月的蜃与魇中苦苦挣扎。
灯火突然剧烈摇曳,将他的影子与画像重叠在一起。千面侯负手而立,玄铁面具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或许,这场延续百年的棋局,是时候落下最后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