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华如霜似雪,静静笼罩着古老的月祭之坛。那轮孤悬的明月仿佛亘古未变,将祭坛上每一道岁月刻痕都映照得分明。
风逍一袭素衣,踏着月色拾阶而上。他的脚步声极轻,可步伐却很是沉重。行至月轮前,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石面上隐秘的纹路,最终停在了一处看似寻常的凹槽前。
内力自掌心涌出,月轮暗格顿时泛起幽蓝微光。整座祭坛开始震颤,石缝间的尘埃簌簌落下。中央的轮石缓缓下沉,伴随着机关转动的沉闷声响,一道幽深的石阶自地底延伸而出,每一级台阶都泛着冷冽的玉色光泽。
风逍衣袂微动,踏上了这条通往地下的秘径。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隐没在黑暗之中。轮石随即无声升起,严丝合缝地归复原位。
月祭之坛重归寂静,唯有天边那弯银钩依旧高悬。夜风拂过,吹散了石阶上最后的足印,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风逍的身影方踏入甬道,两侧石壁上陡然窜起幽蓝的火焰。那些青铜火把像是被无形之手点燃,焰心泛着诡异的青白,将斑驳的岩壁照得忽明忽暗,可甬道深处却仍是一片漆黑。
岩壁渗出的水珠沿着兽首纹饰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空洞的回音。风逍脚步微顿,衣袂在窜动的火光中翻卷。抬手取下最近处的火把,然后缓步向甬道尽头走去,徒留身后的黑影被火光无情扯碎……
“师父,我……我有点怕……”
萧涯垂眸,目光落在身前微微发抖的云婴身上。她一身华艳红裙,金线绣制的繁复纹路在烛火下流转微光,裙尾如霞云般曳地,却因她不安的挪步而轻轻摩挲着青石地面。她眼尾描着青红交错的妆,本该明艳张扬,可此刻那双杏眸却蒙上一层水雾,长睫轻颤,红润的唇微微抿紧,泄露出几分怯意。
萧涯眸色微柔,缓缓俯身,宽大的袖袍垂落,带着淡淡的檀香。他抬手,掌心轻轻覆在她柔软的发髻上,指尖抚过那支精巧的银簪,动作温和而沉稳。
“阿婴不怕,师父在。”他嗓音低沉,似山涧缓流,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清冷的月辉自九天倾泻而下,将整座月祭之坛笼罩在一片银辉之中。祭坛之下,千百名教众静默伫立,黑压压的人群如同凝固的潮水,唯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灼灼闪烁,紧盯着那道拾级而上的小小身影。
她身着一袭殷红长裙,裙摆以金丝暗绣繁复的拜月图腾,在月光的映照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夜风拂过,宽大的裙尾如流云般缓缓曳过石阶,每一步都似有暗香浮动。远远望去,那抹红影在苍白的石阶上徐徐攀升,宛若一株自夜色中绽放的曼殊沙华,妖冶而孤绝。
祭坛之巅,月华祭司静立如塑。她身披素白祭袍,银线绣制的月纹在袖间若隐若现,年轻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那双如寒潭般幽深的眼眸凝视着渐行渐近的红裙女孩——她走得极慢,却极稳,稚嫩的脸庞被祭坛四周的鲛纱灯映得忽明忽暗,眉心一点朱砂宛如未干的血珠。
夜枭的啼叫自远山传来,祭坛四角的青铜铃在风中轻颤,发出空灵的声响。月华祭司缓缓抬起纤细的手腕,腕间银镯相击,清越如磬。她知道,当这个孩子踏上最后一级石阶时,拜月教两百年的历史,将迎来最年轻的教主。
“阿婴,准备好了么?”月华祭司的声音如同寒潭泛起的涟漪,清冷中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柔和。
云婴纤细的睫毛轻轻颤动,在瓷白的肌肤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她抿了抿红润的唇,小巧的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最终还是怯生生地点了点头。月华见状,素手轻抬,缓缓握住云婴藏在红袖下的小手——那手心冰凉湿润,正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二人向着月轮方向走去,清冷的月光透过古老的月轮洒落,在青石地面上勾勒出奇异的光纹。祭桌上静静摆放着五个陶土制成的泥盅,表面粗糙的纹路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每个泥盅顶部都开有一个小孔,幽黑的孔洞仿佛无底深渊,只容得下一根纤细的手指探入。
“怕么?”月华祭司侧首,清冷的眼角余光扫过身旁的女孩。她银白色的长发在月辉中泛着微光,面容如霜雪般凛冽,可那总是寒潭般深邃的眼眸,此刻却隐约流露出一丝难以捕捉的怜惜。
“阿婴……不怕……”云婴努力挺直单薄的背脊,声音却像风中摇曳的烛火,尾音不受控制地打了个颤。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月华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红润的唇瓣被咬出一道浅浅的齿痕。祭坛四周的青铜风铃突然无风自动,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在回应着女孩内心的惶恐。
月华祭司银白色的睫毛在月光下轻轻颤动,指尖传来的细微颤抖让她胸口泛起一阵酸涩。可仪式终究要继续——血祭五毒,心取月授。圣水涤欲,红花昭梦。
“忍着些。”月华祭司的声音比往常更轻,像一片雪花落在湖面。她执起云婴纤细的食指,缓缓引向第一个泥盅。那漆黑的小孔仿佛某种活物般微微收缩,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指尖没入孔洞的瞬间,云婴猛地绷直了脊背。一阵尖锐的刺痛顺着指尖窜上脊梁,她死死咬住下唇,将呜咽声锁在喉间。细密的汗珠从她光洁的额头渗出,在月华素白的衣袖上洇开深色的痕迹。红裙下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像风中摇曳的曼陀罗。
月华凝视着女孩颤抖的睫毛,心中竟生一阵刺痛,仿佛此刻正在经历仪式的是她自己。片刻之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根手指抽出——原本粉嫩的指尖此刻多了个细小的血孔,殷红的血珠正缓缓渗出,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云婴另一只手的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
月华祭司素白的手指正要再次执起云婴的手腕,却被一只微凉的小手轻轻避开。
“我自己来。”云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抬起湿漉漉的睫毛,眼底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纤细的食指颤巍巍地探向第二个泥盅,当指尖没入漆黑的孔洞时,一阵比先前更为剧烈的刺痛骤然袭来。云婴猛地咬住下唇,贝齿在柔软的唇瓣上留下一道深深的齿痕。待手指抽出时,原本莹润的指尖又多了两个细小的血洞,殷红的血珠顺着指节缓缓滑落,在红裙上洇开更深的痕迹。
第三个泥盅,第四个泥盅……每一次手指的伸入都伴随着更为剧烈的痛楚,云婴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额前的碎发早已被汗水浸透,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可她眼中的倔强却愈发明显,像一簇在寒风中摇曳的火焰。
当手指终于从第五个泥盅中抽出时,那原本如玉般莹润的食指已然泛起不祥的青紫。几个细小的血孔仍在渗血,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五个泥盅中分别蛰伏着蝎、蛇、蜈蚣、守宫和蟾蜍——五毒浸体,淬炼神魂。这是两百年来每一位拜月教主都必须经历的仪式,是鲜血与信仰的交织,是来自古老传承的痛楚与荣耀。
夜风拂过祭坛,带起一阵细碎的风铃声。云婴颤抖着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指,任由血珠滴落在祭坛中央的月轮之上。那轮古老的月轮顿时泛起妖异的红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祭月悼华,伊明伊灭;承灵天愿,至净九幽;冶涤圣轮,长护吾教;恭阅鲜岁,永明南诏……”
月华祭司清冷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千年的重量。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祭坛四周十二面青铜古镜同时发出低沉的嗡鸣。镜面在无形的力量牵引下缓缓转动,雕刻着古老符文的镜框与石基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当最后一面铜镜归位时,漫天月华如天河倾泻,在镜面间折射流转,最终汇聚成一道耀眼的光柱,将祭坛中央的云婴完全笼罩。
云婴下意识地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想要遮挡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她的红裙在纯净的月光中仿佛燃烧的火焰,金线刺绣的拜月图腾在光晕中流转生辉。无数细小的光尘在她周身飞舞,宛如月宫撒落的碎玉。这一刻,她感觉自己轻得仿佛一片羽毛,所有的疼痛都离她远去,只剩下一种奇异的、近乎虚幻的安宁。
月光越来越盛,渐渐将她的身影完全吞没。祭坛下的万千教众同时跪伏,额头紧贴地面,不敢直视这神圣的一幕。只有月华祭司依然挺直脊背,银白色的长发在月光中飞舞,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随后,五名身着素白祭袍的祭女垂首缓步上前,纤纤素手捧着那五个泥盅,如同捧着某种可怖的圣物。她们的衣袂在夜风中轻轻飘动,银线绣制的月纹在走动间若隐若现。当她们行至祀台前时,两名赤膊的拜月教徒已然手持新月状的弯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寒光。
刀锋划过祭牲脖颈的瞬间,温热的鲜血顿时喷涌而出。祭女们同时掀开泥盅,里面的五毒闻血而动——蝎尾高翘,毒蛇蜿蜒,蜈蚣百足齐舞,守宫吐信,蟾蜍鼓腹。它们争先恐后地钻入那汩汩流血的伤口。祭牲发出凄厉的嘶鸣,肌肉剧烈痉挛,却被特制的牛筋绳牢牢缚住,连挣扎都成了徒劳。
鲜血顺着祀台上精心雕刻的纹路奔涌,宛如一条条猩红的小溪。祭女们捧起装有圣湖之水的泥坛,将圣湖之水尽数顺着祭牲鲜血流淌的方向倒出。清澈的湖水与浓稠的血液在纹路中交融,发出诡异的滋滋声响。从高空俯瞰,这些纵横交错的纹路正逐渐显现出一朵巨大的曼殊沙华——每一道牲血流动的纹路都是花瓣的脉络,每一处转折都是花蕊的曲线。
当最后一处纹路被鲜血填满时,整朵曼殊沙华骤然绽放,妖艳得令人窒息。云婴孤身立于祭坛中央,红裙与血痕融为一体,仿佛是从这朵邪异之花中诞生的灵虫。夜风骤起,带着血腥与圣水混合的古怪气息,将她散落的发丝轻轻扬起。月光穿过血雾,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红晕,使得这个年幼的教主看起来既神圣又诡谲。
刹那间,环绕祭坛的七十二支青铜火把同时爆燃,幽蓝的火焰冲天而起,将整个月祭之坛照得如同白昼。跳动的火光与血色纹路交相辉映,在祭坛上投下妖异的影子。坛下成千教众抬头望去,只见那朵由鲜血绘就的曼殊沙华在火光中栩栩如生,而红裙猎猎的云婴正立于花心,眉心朱砂在火光映照下艳如滴血。
一名身着素白祭袍的少女低眉敛目,自祭坛之下手捧乌木托盘缓步拾阶走来。托盘上陈着的紫檀木匣微微开启,内里盛着的金粉在火光映照下流转着细碎的光芒,宛如将星河碾碎其中。
月华祭司抬起皓腕,指尖在触及金粉的瞬间,那些细碎的金粒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自发地缠绕上她修长的玉指。她凝神屏息,指尖悬在云婴光洁的额前寸许之处。夜风忽止,连燃烧的火把都暂时凝固了摇曳的姿态,整个祭坛陷入一种奇异的静谧。
当月华祭司的指尖终于落下时,金粉随着她精准的勾勒在云婴眉心绽放。那轮渐渐成型的弯月印记先是泛着淡淡的金芒,继而越来越亮,最后竟如真正的月华般流转生辉。云婴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感受到额间传来阵阵灼热,仿佛有某种沉睡的力量正在苏醒。
祭坛四周的铜镜突然同时震颤,将月光与火光尽数折射向这枚新生的月印。在璀璨的光晕中,月华祭司收回手指,看着眼前这个终于完成最后仪式的少女教主,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欣慰。而那枚金月印记,已然深深烙印在云婴的肌肤之下,再不会褪色。
“参见教主!”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骤然炸响,声浪如惊雷般在灵鹫山巅回荡。成千教众齐刷刷跪伏于地,额头紧贴冰冷的青石。他们的教袍在夜风中翻飞如浪,银线绣制的月纹在火光中连成一片闪烁的星河。声浪过处,栖息在绝壁上的夜鹫惊飞而起,黑色的羽翼掠过弯月,为这神圣的一幕平添几分肃杀。
月色如纱,轻柔地笼罩着祭坛。萧涯负手而立,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追随着祭坛上那抹翩跹的红影。少女的衣袂在月华中流转,宛若一朵绽放的曼殊沙华。他看得入神,竟未察觉月华祭司已悄然来到身侧。
素白的祭袍在夜风中轻扬,月华祭司静立如画。她微微侧首,月光为她清冷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辉。那双总是淡漠如霜的眼眸,此刻竟含着盈盈水色,温柔地注视着身旁的男子。她的目光如此专注,仿佛这世间唯有他一人值得凝望。
更无人注意到,一个瘦削的少年身影已悄然退入阴影。他独自来到圣湖之畔。夜风拂过湖面,揉碎了满池月华。粼粼波光中,无数银鳞般的碎光游弋闪烁,时聚时散。
少年静立岸边,单薄的身影倒映在动荡的水面上,被涟漪扭曲得支离破碎。他伸手想要触碰那些游动的银光,指尖刚触及水面,倒影便化作万千碎片,随着涟漪一圈圈荡开,最终消逝在幽深的湖心。
夜风呜咽,卷起圣湖畔的细碎落叶。少年弟子攥紧的指节泛出青白,目光死死盯着湖面破碎的月影。十余载寒暑更迭,自前任教主仙逝后,师父始终未立新主。他每日寅时即起,夜半方休,将拜月秘典翻烂了七卷,就连指尖都磨出了厚茧。可师父的目光,却始终如掠过山巅的流云,从未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你是想要那教主名号,还是你师父的大祭司之位?再或者,二者你皆想要呢?”
一道沙哑阴冷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如同毒蛇吐信般钻入耳中。
“谁?”少年浑身一颤,猛地转身——
夜风骤停,湖畔的芦苇忽然静止。月光被乌云遮蔽,四周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三步之外,一个黑影如鬼魅般静立。那人头戴斗笠,身披玄铁鳞甲,甲片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寒芒。当黑影缓缓抬头时,一张狰狞的玄铁面具骤然映入眼帘,面具之后的异色瞳孔若隐若现。
少年下意识后退半步,脚下碎石滚落湖中,激起细碎的水声。他指尖已凝起一缕银光,却在对上那异色瞳孔时,莫名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夜风掠过湖面,带着湿冷的寒意。玄铁面具下传来一声低笑,那声音如同锈刀刮骨:“你与那女孩皆是萧涯亲收弟子,可他却选那女孩承继教主之位,徒留你在此对影自怜……”话语刻意拖长的尾音像毒蛇般缠绕上少年心头,“当真是……可怜呐。”
少年瞳孔骤缩,指尖真气暗聚。他后退时踩断一根枯枝,在寂静的湖畔发出清脆的断裂声。“你究竟是何人?”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
“如今的你不必知道我是何人,本侯只问一句,那大祭司之位,你可想要?”
“师父尚在,身为弟子怎可觊觎那大祭司之位?”
“若他死了呢?“
玄铁面具后传来的话语让少年如坠冰窟,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师父会死?那个被教众奉若神明的男人——十岁便习尽教中各类巫蛊秘法,十五岁便以一人之力镇压南诏七十二洞叛乱……在少年心中,师父早已超脱凡俗,与日月同辉。
“本侯许你大祭司之位。”他忽然逼近一步,面具几乎贴上少年惨白的脸,“届时,你替本侯赴京去取一物。”
“荒谬!”少年猛地挥袖,袖中银铃炸裂般作响。湖畔芦苇剧烈摇晃,惊起一片夜鹫。“你可知我师父是何人,世间无人能杀得死他!”
“你,只需等着。”
话音未落,黑影已如烟消散。少年急追两步,却只抓到一把冰凉的夜雾。圣湖重归寂静,唯余涟漪轻拍岸石。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突然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已掐出数道血痕。
远处祭坛的颂歌隐约飘来,而那人对大祭司之位的允诺,却像一粒毒种,悄然在心底扎了根。月光照在湖面上,将他的倒影拉得很长,很长,仿佛有无数黑影正从水中伸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