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儿。”
一声轻唤穿透黑雾,风逍猛然睁眼。摇曳的紫焰中,萧涯素白的身影不知何时立于密室中央,衣袂无风自动。风逍嘴角剧烈颤抖,布满血丝的双眸瞪大:“师……师父?您怎会……”
“此术至邪至凶,你为何不听师父的话妄自修习?”萧涯的声音不重,却震得四周黑雾翻涌退散。
风逍下意识蜷缩手指,掐诀的姿势却不敢松懈。他垂下眼帘,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颤抖的阴影:“弟子……弟子……”
萧涯缓步向前,雪白祭袍下摆扫过满地符咒。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风逍,连跳动的紫焰都为之一暗:“你可知修习这《蜃魇术》要付出何等代价?”指尖轻点风逍眉心,那枚新烙的银月印顿时泛起刺目血光。
“我……知道!”
“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我想成为师父您这般的人……”
风逍颤抖地抬起头,却在看清眼前之人的瞬间僵住——
哪里还有萧涯的身影?
烛火摇曳间,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熟悉的红色长裙。云婴静静立在他面前,裙摆上的金线刺绣在紫焰映照下流转如活物。她额间点着拜月教主象征的金粉弯月,眸如秋水,澄澈得能映出他狼狈的倒影。
“师父?是师父来信了么,师兄?”
溪灵微微歪头,银铃般的嗓音带着天真的疑惑。她那双杏眼清澈见底,长睫轻眨时,宛如林间小鹿般纯净无邪,与风逍记忆中那个总爱拽着他衣袖撒娇的小师妹毫无二致。
“阿婴,师父……师父他回不来了。”
风逍猛地低下头,嗓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字句。他死死盯着地面,不敢对上师妹的眼睛——那双眼太干净,干净得像圣湖的水,能照见他满手的罪孽与疯狂。
“师父不是在这里么?逍儿,你怎么了?”
慈祥的嗓音如暖流淌过耳畔,风逍浑身一震,缓缓抬头——
萧涯就站在他面前,眉目温和,目光中再无往日的严厉苛责,只剩下如慈父般的关切。
“不……不……你已经死了!”
风逍踉跄着向后退去,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石壁。他十指深深抠进石缝,指甲崩裂渗血,却浑然不觉疼痛。紫焰剧烈摇晃,将密室映得忽明忽暗,而那道素白身影仍在步步逼近——萧涯的面容竟如融蜡般扭曲变幻,最终凝固成云婴清丽的脸。
“师父……死了?”
云婴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两滴泪珠从她眼角滚落,在血色符阵上溅开细小的涟漪。她绣着金线的红裙无风自动,腰间银铃却死寂无声。
“不是我害死师父的,不是我,不是我……”
风逍蜷缩在角落,祭袍被冷汗浸透,紧贴在他嶙峋的脊背上。他拼命摇头,发冠早已散落,凌乱的黑发黏在惨白的脸颊。石壁传来刺骨的寒意,他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用背脊死死抵住,仿佛这样就能逃离眼前可怖的景象。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们的师父,师兄!”
云婴猛然抬头,瞳孔骤然化作血红色。她向前迈步时,绣鞋踏过的血符竟燃起幽蓝火焰。
“对不起,阿婴,对不起……”
风逍的忏悔混着血沫从齿间溢出。紫焰突然暴涨,将逼近的身影投映在石壁上——那根本不是什么人影,而是一团扭曲蠕动的黑影,生着犄角与利爪,宛如古籍记载的魇魔。
“逍儿,你怎忍心把你师妹囚在圣湖之底红莲幽狱里?”
萧涯的声音骤然响起,却再不复方才温和。每个字都像冰锥刺入风逍的耳膜,那是他熟悉的、师父训诫弟子时特有的冷厉。风逍死死抱住头颅,指甲在太阳穴抓出血痕,仿佛这样就能阻挡声音的侵蚀。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
他的辩解淹没在牙齿的咯咯作响中。此刻的视野里,师父的银纹云靴与师妹的绣花红鞋竟重叠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谁在靠近。风逍把脸深深埋进膝间,整个人蜷成胎儿般的姿势,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
“逍儿,师父不怪你,来陪师父吧……”
“师兄,阿婴不怪你,来陪阿婴吧……”
两道声音突然交融,化作暖流淌过耳畔。风逍恍惚抬头,看见萧涯正含笑伸手,眉眼之间满是温和慈意;云婴在另一侧巧笑倩兮,发间别着桃木簪。紫焰不知何时变成了温暖的橙黄色,将石壁上的魇魔投影也融化成柔和的剪影。
可地面血符却开始蠕动,像无数条苏醒的血蛇,悄悄缠上风逍的脚踝。
风逍缓缓抬起头,眼前景象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萧涯与云婴并肩而立,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在摇曳的紫焰映照下显得格外鲜明。师父修长如玉的手向前伸出,掌心朝上,指节间还残留着常年修习术法的薄茧;师妹纤细的指尖微微蜷曲,腕上银铃轻晃,却诡异地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逍儿,跟师父走吧。”萧涯的声音温润如昔,眉目间甚至带着风逍许久未见的柔和笑意。
云婴亦向前一步,红裙翻涌如血浪,额间金月印记熠熠生辉:“师兄,来陪阿婴!”
风逍恍惚起身,颤抖的双手缓缓抬起。就在指尖即将相触的刹那——
“咔嚓。”
一声细微的脆响突然响起,萧涯俊逸的面容突然龟裂,皮肤如干涸的陶土般片片剥落。云婴娇嫩的脸颊急速萎缩,转瞬间化作森森白骨。两具骷髅仍保持着伸手的姿势,黑洞洞的眼窝里跳动着幽绿的磷火。
“不!”
风逍的惨叫在密室中炸开,他疯狂挣扎,却被骷髅指骨死死扣住手腕。那骨骼冰冷刺骨,力道大得几乎要碾碎他的腕骨。无数黑雾从骷髅七窍中喷涌而出,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上,如同活物般钻入他的毛孔。
“逍儿,你对阿婴做了什么?”
萧涯的骷髅上下颌开合,牙齿碰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嗒”声。云婴的白骨手掌突然暴长寸许,尖锐的指骨直接刺入风逍掌心,暗红的血顺着骨节滴落,在地面血符上烫出“滋滋”白烟。
“是你,是你害死了师父!”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在密室中形成诡异的回声。风逍的面容因剧痛而扭曲,额间青筋暴起,嘴角溢出带血的涎水。他拼命扭动身躯,却像落入蛛网的飞蛾般无力挣脱。黑雾已蔓延至他的脖颈,所过之处皮肤迅速灰败干瘪。
骷髅的“桀桀”笑声越来越响,密室内所有烛火同时暴涨,将三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风逍的剪影正在被两具骷髅分食,黑雾如毒蛇般钻入他的口鼻耳窍。他最后发出的呻吟混着血沫,很快被翻涌的黑雾彻底吞没。
风逍的意识沉入一片混沌。
他听不见骷髅的狞笑,看不见黑雾的翻涌,甚至感受不到指骨刺入掌心的剧痛。五感尽失,仿佛坠入无底深渊,唯有某种不可名状的存在,正疯狂涌入他的躯体——似风般无形,似水般渗透,似云般缥缈,又似影般纠缠。
他茫然立于虚无之中,脚下无地,头顶无天。
忽而身子一轻,向后仰倒,却未坠入深渊,而是缓缓飘落在水面之上。那水面不似人间之水,无波无纹,如镜如璃,却映不出他的倒影。雾气自四面八方涌来,浓稠如浆,遮蔽一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仿佛漂浮在枯坟荒冢之间,唯有永恒的孤寂相伴。
风逍空洞地望向雾霭弥漫的“天空”——如果那灰蒙蒙的扭曲虚空也能称之为天。记忆如残烛般摇曳,零碎片段在脑海中闪回:欢喜的,失落的,憧憬的,恐惧的——所有情绪都如指间流沙,无论如何紧握,终究消散无踪。
他的意识渐渐空白,连“风逍”这个名字都开始模糊,仿佛有人正用蘸满忘川水的笔,一笔一划将他从世间抹去。
就在即将彻底沉沦之际,一缕“桀桀”笑声穿透虚无,自九幽之地幽幽飘来。那声音非耳所闻,直叩魂灵,令他即将沉寂的识海泛起最后一丝涟漪。
风逍缓缓阖目,雾霭吞没了他的轮廓,而那水面依旧无波……
“逍!”
一声呼唤如惊雷劈开混沌,风逍猛然睁眼。夜风裹挟着硝烟味扑面而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竟坐在开满野姜花的山坡上。肩头沉甸甸的重量让他低头——一个女孩正倚靠着他,素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他玄色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轰——”
远处山谷方向突然腾起赤色焰火,刹那间照亮整片山野。紧接着是青的、紫的、金的光柱接连破空,在墨色天幕炸开万千流萤。风逍看见火星坠落在云婴的瞳孔里,将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映得如同琉璃盏中晃动的蜜浆。
“若是以后……”少女忽然轻咳,指腹悄悄抹过唇角,“还能看到这般好看的焰火,该多好啊。”
又一朵烟火在她眼底绽放,风逍这才看清,那些从她眼角坠落的不是光影——是泪。带着体温的液体滴在他手背,却凉得像深秋的露水。这触感让他浑身震颤,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只是,怕再没机会了……”
话音未落,整个世界突然扭曲。焰火凝固成彩色丝带,野姜花的花瓣悬浮在半空。风逍伸手想抓住女孩的手,却扑了个空……
药香猛然灌入鼻腔。
他跌坐在飘着淡紫纱帐的榻前,青铜药炉在角落咕嘟作响。床榻上的女孩安静得像尊瓷偶,唯有眼角泪痕在烛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风逍颤抖着去握她的手,触到的却是冰凉的指尖。
“我带你离开这里。”他声音哑得不成调,“去娆疆……”
锦被下的胸膛没有起伏。一滴泪突然从女孩紧闭的眼睑滑落,砸在绣着金凤的枕上,洇开深色的痕。
…………
“逍,若我死了,你会忘了我么?”
“你不会死,我有法子能治好你,我保证。”
…………
风逍猛然睁开双眼,瞳孔中残留的紫芒如潮水般退去。
密室中回荡的“桀桀”笑声像是被利刃斩断,骤然消散在凝固的空气中。四周青铜烛台上的火焰剧烈摇曳,青紫色的妖火如同被无形之手掐灭,转瞬间恢复成寻常的昏黄光亮。他背后的石壁上,那道扭曲膨胀的魇影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嘶鸣,随即如烟消散,只余下风逍孤寂的背影,被烛光拉得老长。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眉骨滑落,在《蜃魇术》的封皮上溅开一朵暗色的花。
风逍缓缓低头,看着手中这本泛着诡异光泽的古老禁术。羊皮纸的封面上,那个用朱砂勾勒的魇魔图案仿佛还在蠕动。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五指骤然收紧。掌心内力吞吐间,纸页如枯叶般片片碎裂,化作细密的黑色粉末,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
密室内的空气突然凝滞。
风逍站起身时,衣袍上的银线暗纹在烛光下流转。他走向石门的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在青石地面上留下淡淡的霜痕。就在他的靴尖踏出门槛的刹那,身后所有的烛火同时熄灭,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生生掐灭。沉重的石门轰然坠落,溅起的尘埃中,隐约可见那些黑色粉末在黑暗中微微发亮,如同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最后一线天光被石门隔绝的瞬间,风逍的眼底闪过一丝血色,又很快隐没在深邃的黑暗之中……
蜃者,幻也;魇者,怵也。蜃之不实化生魇,魇之所遏是为蜃。
以契作系,可擢借魇力,行蜃实之事。而契之所缚,乃消蜃生魇也。蜃之所亡,魇之所壮。蜃实之日,契成之时。
习此术者,蜃魇难以中衡之法,或自祭于魇,或恒浸于蜃。此术凶邪,大悖人伦,故以常禁为理,永封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