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方,此行冥落谷凶险至极,临行前阵盘准备务必慎之又慎。”
“是,师尊,【生息绝灵阵】俱已妥当,到时弟子亲自主阵,以保万全。”
......
“洺儿,你刚入登命,命线尚且不稳,还是留下稳固命基为上。”
“师父,徒儿帮您辅阵都快十年了,这次凶吉难测,让徒儿跟着吧。”
......
“此行已深入谷中百余里,仍未寻得冥落花,这煞雾渐浓,师尊,是否......”
“再往前走走吧,令方,阵盘如何了?”
“还可再坚持三个时辰,到时就必须折返了————师尊!那是!”
“这......怎么会......”
......
“令方,走!快走!你有阵盘,别管我们,此子不受冥落谷阴气炼化,再与之耗下去十死无生!”
“师尊,走不了了!阵石全在那个逆子身上,阵盘要崩了!”
......
“师尊,你干什么!”
“来不及了,不要说话,不要抗拒,此地阴气弥漫,点不了天星,记住,活下去,一定活下去。”
“师尊!”
“令方,听着,你真想我们活命,等到术成,我让你跑,你就跑。听明白了吗!”
......
“走!!”
“走!!!!”
“走啊!!!!!”
......
“洺儿······洺······儿······”
“楚······沧······洺”
“楚!!沧!!!!洺!!!!!!”
······
白令方从打坐中安静地睁开双眼,面容虽是平静而额头却已布满细密的汗珠,这无休止的噩梦日日夜夜纠缠着他,从刚开始的惊醒,到现在已可以自持,反反复复。他说不准是习惯还是麻木了。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徒弟,他唯一的徒弟,在冥落谷突然毫无征兆地对十几位同门下死手,整个过程没有半分怜悯,手段之凌冽狠绝,对自己这个师父也毫不例外,好像往日的情分如云烟般不存在。
白令方想不明白,是什么会让一个人瞬间天翻地覆的改变,是冥落谷的阴气?还是为了谷中至宝?可当时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难道杀了我们就有莫大的好处吗?像是天一样大的好处?
白令方不愿去想了,从师傅将他推走,死里逃生的那一刻,他生命里余下的只是复仇了,他不在乎被天下人唾骂欺师灭祖,他只想将那个孽子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止,不可以阻止,就算不为自己,也为那些拼死将自己救出的师傅师伯。
师尊那张带血的脸,师伯们的残肢......
走啊。
走吧!
可往哪走呢,当他逃出来才发现经脉窍穴已被冥落谷阴气侵蚀殆尽,一口气全靠师尊将本命星辰灌顶给自己强行吊着,师尊师伯将活命的机会留给了自己,但此时这具残烛之身,却再没有能力去为他们报仇了......
白令方压住起伏的胸口,他盘坐在朱红的阵法中,面对着的九根烛火和他的眼睛一样幽幽的闪烁着。
幸好,幸好还有三千······现在也只有这个办法,利用那个先天九窍的孩子,以他为媒介,最大限度灌注天地灵气,助自己冲开百会,直入秉穹!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一线希望......
但是,但是最近自己好像有些犹豫了,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犹豫的,从逃出冥落谷时自己就已经决定断绝情念,一心复仇,任何可以利用的都不放过。
从什么时候开始犹豫的呢?他想着那孩子每一次制药?在饭桌前的每一次嬉笑?每一次被他的额头抵在自己的肩膀问东问西的稚嫩表情?每一次他去捡柴火时的小小身影······
“炼气者以身正气,感恩怀德,谨怒慎私,修志修德修天道,修情修理修苍生。”
他茫然默念着刚拜入宗门时师傅的这句话,却突然记起有天做了一个梦,梦里师尊拿着一根枯枝帮自己纠正身姿,天气正好,四周是试剑谷特有的氤氲雾气,阳光将薄雾烤成金黄,雾气流动,师尊的身影也渐渐隐没在这一抹金光中,接着几声清脆的笑声,三千拿着枝条出现在自己身旁,师父师父地叫着,那枝条开满粉色的花,他害怕三千在这雾气中走失,于是呼喊着三千的名字,三千闻声惊喜地向他跑来,却在近身之时将手中的枝条一把刺进自己的胸口,那开满花的枝条又变成了一柄冷硬的剑,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楚沧洺淡漠的面容。
白令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从遇到那个孩子开始,他回想起很多事情,一遍又一遍,他面临很多抉择,很多自己套在身上的枷锁,很多令他困惑的取舍,为道还是为义,为师还是为徒,随着那终将到来一天的临近,他愈觉得不知所措。
厅房有嘶嘶地风声穿堂而过,白令方深吸一口气望向窗外,三千这时候应该已经到山下了吧,听万山说,他今日下山是要给我准备什么贺礼,哈哈,贺礼?说是听到什么“福星正轨”?要恭喜我什么呢?恭喜我为师不尊?为徒不孝?恭喜我丧心病狂终于要杀了你吗?
白令方面庞似笑似哀,他站起身环顾四周这堆积如山的古卷,突然泄了气一般,抚手一扫,打开床下的暗道,接着纵身而下,暗室内,一本手记安静地躺在书架上。
白令方轻轻拿起,这本《九窍融虚》记录着这一年的心血,集各阵法大家之思,才成脚下这【九窍融虚大阵】,此阵分子母两阵,子阵敛气,母阵冲亏,也一直参照众多古法不断改善。
但说是改善,改到最后只让敛气阵吸的更加霸道,对媒介者的伤害更甚,而母阵更是一样,毕竟此阵存在的初衷就已不考虑入阵者死活,只提高成功率。但是到了后期,他却一直在寻求补救的方法,尽最大可能将子阵的伤害降低哪怕一点,至少也要保留了什么三魂七魄,尽管他之前并不相信这些鬼魂之说。可大阵已成型,再怎么改也是杯水车薪,而时间也已临近,明日师尊灌顶给自己的那颗命星就要运转到正位,这是一年来唯一的机会,他要借助这颗星辰之气通过三千的九窍一举帮自己冲境,执掌秉穹。
可一个孩子的窍穴怎么去承受洪荒中的星辰气息呢?
也许自己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
白令方轻抚着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批注与修改,他感觉那一笔一画仿佛一把把血淋淋的刀子在剐着三千,而这皆出自自己之手。
他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师尊,师尊······
弟子做不到,弟子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白令方睁开眼,终于下了某种决心,他拿起笔,在尾页上写了下去:
“伏星正轨,此子为祭。魄散魂离,命不足惜。”
写罢他泄气一般将手记放下,漠然离开密室,紧接着将暗门敞开,径直出了竹屋。
跑吧孩子,回来看到了就赶紧跑,你的师父要杀你了,快逃吧。
——————————————————————————
三千合上那本《九窍融虚》,他虚脱一般地坐了下来,眼神空洞,他尽量不去关注这屋中的一切,这所有的所有都深深刺痛着他的内心,把他的世界搅地天翻地覆。
或许在师父没日没夜调养自己的窍穴却又不教授功法时,自己就该有所疑惑,或许从师父语调中愈来愈深的悲伤中能看出些端倪,但他从没有细想深究,他怎么会去深究呢?那可是自己的师父啊!
他记忆中第一个人就只有师父了,他十四岁以前的记忆全都没有了,醒来的第一眼就是在师父的背上,那时他尚不能言语,师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醒了?”,他本能的点头,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是师父带他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尽管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逃亡,但这世界的色彩是师父一笔一笔为自己添上的,对剑道的领悟,阵法的信手拈来,他心中博学、坚强和沉默的师父就是他的守护神,他多希望有一天也成为师父一样的人物!他虽不记得自己的身世,可他从来没有问过师父,因为他对现在很满意,不想去追寻虚无缥缈的过往。
三千的嘴唇已被不自觉间咬出了血丝,腥苦的气味让他恢复了些清明,他轻轻将手记放回原位,又返身将碰触过的书本都摆回原来的位置,将自己的痕迹全部抹除,好像自己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离开前,他缓步走到那个九根烛光的阵法前,烤火一般去摩挲那烛火上的光焰,那火光却没有任何温暖,更像是一块冰凉的墓碑,他也像是在打量自己的墓地,似乎是很满意,他终于轻轻起身,悄然离开了密室。
屋外月色几分泛白,初夏的天却是万籁俱寂,灶台中的余火已只剩干灰。
三千沉默着,走到房侧,搬来柴火,引炉烧水,学着师父的样子,有条不紊地加入药材。
“蝎尾草五钱、郁玫花瓣三钱、岐黄枝二两、安魂花......”
他机械般念叨着,像是在复习考试的学生,待一股奇香传来,药底烧好,他将其引入桶中,水汽升腾,他像往常一样,进入其中打坐行气,如同很多个师父不在的时间,他都当成功课一日也不曾落下。
三千清念行窍口诀,
“气海、膻中、玉枕、天目......”
周而复始,只是这一次他尤其地认真,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小心得就像是替别人保养着什么珍贵的藏品。
屋外的千亩玉竹林,随着三千的呼吸,被这小小的竹屋所牵引,枝干如众星捧月般向其吸附,一波又一波,如潮起潮落,循环往复。
整个玉竹峰仿佛也在呼吸一般,而山腰上正在布置阵眼的白令方突然动作一顿,触电一般猛的抬头看向山顶竹屋的方向,他呆站在原地,刹那间明白了什么,一股悲伤直冲他的心口,那恍若回到冥落谷一般的,沉沉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