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冰玉堂”的契书签下,江书晚感觉自己被无形的枷锁给焊死在了镇国公府。
别院清静的温泉没了。
随意使唤工匠造冰窖的自由没了。
现在,她成了全京城商业新贵的幕后大佬,一个连呼吸都要被过度解读的吉祥物。
大哥江屿每日都会带着账本,满眼狂热地向她汇报“冰玉堂”的惊人盈利,那些雪花银在她眼前晃过,却没有激起半分波澜。
前世为了几千块的绩效,她能给甲方当孙子。
如今,唾手可得的万贯家财,却像一座华丽的囚笼。
她只想念别院里那棵歪脖子枣树,想念被她吃得只剩半个的冰镇胡瓜。
这日午后,蝉鸣聒噪,熏风闷热。
江书晚听着丫鬟清露在她耳边念叨着哪家贵女又为了“冰玉堂”的一份“雪顶含翠”争风吃醋,只觉得脑仁突突直跳。
一种源自社畜灵魂深处的逆反心理,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她要出去。
立刻,马上。
她不想再听什么商业蓝图,也不想看什么财务报表。
她只想去街角那家“李记”买一串刚出炉的糖葫芦,哪怕只是闻闻那股子酸甜的焦糖味儿。
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江书晚换了一身最不起眼的藕荷色便服,凭着原主的记忆,七拐八绕地来到了国公府后院一处偏僻的墙角。
这里是府内采买下人偶尔偷懒溜出去的通道。
墙不算太高,下面还垫着几块青石。
江书晚提起裙摆,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毫无国公府嫡女的仪态可言。
指甲抠进墙缝,裙裾被粗糙的墙砖刮得嘶啦作响。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自由。
糖葫芦味的自由。
好不容易翻上墙头,她气喘吁吁地跨坐着,还没来得及欣赏一下墙外的风景,脚下一滑。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被她死死捂在嘴里。
整个人像个麻袋般,直挺挺地朝着墙外的小巷子摔了下去。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
身下是某种柔软而富有弹性的东西,只是伴随着“噗嗤噗嗤”几声闷响,一股霸道至极、从未闻过的奇异味道,瞬间钻进了她的鼻腔。
那味道……又臭又香,浓烈得像是有人在她脑子里引爆了一枚生化武器。
江书晚被熏得头晕眼花,挣扎着睁开眼。
她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堆黄绿色的、带着尖刺的古怪果子上,而这些果子,则散落在一辆极其奢华的紫檀木马车旁。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露出一张俊美却冷若冰霜的脸。
那人一身玄色锦袍,金线绣着暗纹,腰间束着玉带,墨发高束,凤眼狭长,看人的时候,眼底仿佛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
是七皇子,萧景琰。
江书晚的脑子“嗡”地一声,彻底宕机。
完了。
她不仅砸了皇子的车。
她还把皇子车里不知道是什么名贵贡品的东西,给坐烂了一大片。
萧景琰捏着鼻子,视线从那堆被压得汁水横流的榴莲,缓缓移到她灰头土脸的脸上,薄唇轻启,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恶臭熏出来的咬牙切齿。
“江娘子……”
“好别致的投怀送抱。”
江书晚的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她连滚带爬地从那堆榴莲上翻下来,裙子上沾满了黄色的果肉,狼狈不堪。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顾不上行礼,也顾不上仪态,几乎是脱口而出。
“七皇子饶命!”
“我赔钱!”
她一边说,一边疯狂后退,恨不得立刻从原地消失。
萧景琰准备好的一肚子嘲讽,尽数被她这句“我赔钱”给噎了回去。
他微微蹙眉,看着眼前这个惊慌失措、如同受惊兔子的女人。
她就是那个在金明池技惊四座,又在事后轻描淡写献出秘方的江书晚?
那个被祖父和兄长保护得滴水不漏,被外界传为深不可测的镇国公府嫡女?
此刻,她没有搬出镇国公府的名头来压人,没有哭哭啼啼地求饶,更没有像其他女子那样,试图用姿色来化解危机。
她居然说……要赔钱?
用一种解决麻烦、划清界限的口吻。
萧景琰的目光落在那些被毁掉的,从暹罗费尽周折运来的榴莲上,这些东西价值千金,寻常人家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她却说得如此轻巧,仿佛只是打碎了一个杯子。
她宁愿赔付巨款,也不愿与皇室扯上分毫关系。
这是何等的避之不及。
萧景琰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他想起她在宫宴上石破天惊的制冰之举,又想起她献出配方后便深居简出,仿佛那泼天富贵与她无关。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以退为进,谋求更大的利益。
可现在看来……
她似乎是真的,对这一切都毫无兴趣。
萧景琰眼中的冰冷悄然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探究与欣赏。
他看惯了朝堂上下的蝇营狗苟,看惯了后宫贵女们的趋炎附势。
这个从天而降,砸烂他一车榴莲,满身狼狈却脱口而出“我赔钱”的女子,像一道劈开混沌的光。
她果然,心志高洁!
江书晚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心理活动已经跑偏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她只看到萧景琰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那眼神越来越亮,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那个……殿下,我……我真的会赔的!”
“您看这些……果子,多少钱,您开个价,我这就回去取银票!”
她急得快哭了,只想赶紧结束这场死亡会面。
萧景琰看着她那副恨不得立刻与自己两清的模样,心中那点因榴莲被毁的恼怒,早已烟消云散。
他反而觉得有趣起来。
他缓缓走下马车,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江书晚的心尖上。
他俯下身,捡起一块尚算完好的榴莲,递到她面前,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江娘子可知,此物名为榴莲,产自海外。”
“其味虽奇,却回味无穷,如人生百味,初尝不适,细品方知其妙。”
江书晚被那股味道熏得连连后退,只想捏住鼻子。
神他妈回味无穷!
这玩意儿简直是生化攻击!
看着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萧景琰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身边的侍卫,看着一地狼藉的贡品,又看看自家殿下那前所未见的和颜悦色,下巴都快惊掉了。
江书晚趁着他“吟诗作对”的工夫,抓紧机会,福了福身子,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殿下教诲的是!小女……小女还有急事,就先告辞了!”
说完,她提起沾满榴莲果肉的裙子,头也不回地沿着小巷子,落荒而逃。
那背影,仓皇得像是在躲避洪水猛兽。
萧景琰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巷口,低头闻了闻手上的榴莲,竟不觉得那般难以忍受了。
他对着身后的侍卫吩咐道。
“去查查,江娘子为何会从墙上掉下来。”
片刻后,侍卫回报。
“回殿下,据说是……江府的厨房今日未备糖葫芦,小姐她……想出来买一串。”
萧景琰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低声笑了起来。
笑声清朗,带着一丝无奈,又有一丝了然。
原来如此。
被家族的“深谋远虑”所困,连一点口腹之欲都无法满足,只能行此翻墙之举。
她看似拥有一切,却又被这一切所束缚。
他眼中的欣赏,此刻又多了几分怜惜。
“殿下,这些榴莲……”
侍卫看着一地的狼藉,心疼地问。
萧景琰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剩下的,都扔了。”
“另外,去花圃,将那棵刚运到的榴莲树,连盆带土,即刻送到镇国公府别院。”
侍卫大惊。
“殿下,那可是陛下特意赏给您的……”
萧景…
…
…
萧景琰的目光悠远,落在江书晚消失的方向。
“送去。”
“再附一张笺子。”
他顿了顿,想起她方才惊恐又鲜活的模样,唇边的笑意愈发真实。
“就写——”
“望卿睹物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