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似火
庆云九年春，城南豆腐店前。
官人站在街对面，看着那个眉心点朱砂的小女孩在店门口玩耍。一年过去，朱砂长高了些，头发扎成两个小鬏，正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着什么。春风拂过，带来一阵豆花的清香。
“客官要买豆腐吗？“豆腐店老板娘掀帘出来，腰上系着蓝布围裙，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官人摇摇头，目光却无法从小女孩身上移开。老板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那是小女朱砂，顽皮得很。“
“画得真好。“官人走近几步，看见地上画的是两个手拉手的小人，其中一个眉心明显点了个红点。
朱砂抬头看见官人，眼睛一亮：“是红点大叔！“她跳起来，沾满泥土的小手一把抓住官人的衣角，“看我画的芸娘！“
官人浑身一震。老板娘却笑道：“这孩子总说梦见个叫芸娘的仙女，非要在画上给人加个红点。“她俯身拍拍女儿的头，“别弄脏了客官的衣裳。“
朱砂不情愿地松手，却突然指着官人眉心：“大叔的红点和昨天梦里芸娘给我的一模一样！“
老板娘只当孩子胡言乱语，歉意地对官人笑笑。官人却蹲下身，与朱砂平视：“芸娘...在梦里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朱砂歪着头想了想，“说要我好好认字，将来做个能断案的女大人。“她突然压低声音，“还说我七岁那年会遇到一个戴乌纱帽的大人，要我帮他找一盏灯。“
官人呼吸一滞。七岁——正是明年琼林宴后。他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挂着一枚缺了半边的玉佩。
“客官别见怪，小孩子家家...“老板娘有些不安。
“无妨。“官人站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烦请小娘子明日留三斤嫩豆腐，我派人来取。“
离开豆腐店，官人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城郊慈云寺。断碑前的兰花又开了，在春风中轻轻摇曳。他盘腿坐在碑前，从怀中取出半块玉佩放在碑座上。
“你既已入轮回，为何还要托梦？“官人轻声问，手指抚过碑上“芸娘“二字，“是怕我...过得不好么？“
一阵风吹过，碑前的半块玉佩突然发出莹莹青光。官人定睛看去，只见玉佩背面那个“宁“字正在慢慢变淡，最终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出现的“朱“字。
“朱...“官人念着这个字，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就湿了，“你连这个都算好了是吗？“
回城的路上，官人特意绕道刑场旧址。老柳树发了新芽，枝头系着一条崭新的红绸——是今早他亲手系上的。三百年前的今日，芸娘穿着他的官服在这里血溅刑台；三百年后的今日，他站在这里，看着她的转世在阳光下嬉戏。
命运像个圆，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官人回到府中时，小厮迎上来禀报：“大人，礼部送来请帖，明年琼林宴由您主持...“
“知道了。“官人摘下乌纱帽，突然问，“城南那家豆腐店，你可熟悉？“
小厮一愣：“回大人，那家豆腐西施的豆花是一绝，府里常买。“
“从明日起，每日买三斤。“官人顿了顿，“就说...是眉心有朱砂的大人让送的。“
小厮领命退下后，官人独自来到书房。案上那盏并蒂莲灯不知何时已经修复如初，灯罩上多了一行极小的字：“七岁看灯，十七听雨，七十共白首。“
官人指尖轻触这行字，灯芯突然无火自燃，幽蓝的火焰中浮现出芸娘的脸。她对他微微一笑，然后化作无数光点消散在空气中。灯罩上的字迹也随之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窗外，暮色四合。官人没有点灯，就着最后一缕天光看向铜镜中的自己——眉心那点朱砂在昏暗中隐隐发亮，像是黑夜中的一盏小小明灯。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站在他身后劝他歇息的魂魄芸娘。那时的他不明白，有些灯一旦点亮，就再也不会熄灭；有些人一旦遇见，就注定生生世世纠缠不清。
翌日清晨，豆腐店刚开门，小厮就奉命来取预定的嫩豆腐。朱砂躲在母亲身后，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仆人。
“小小姐，我家大人让送这个给您。“小厮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锦囊。
朱砂接过锦囊，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铜钱大小的玉坠，正面刻着“朱“，背面刻着“砂“。她欢呼一声，立刻将玉坠挂在脖子上。
“这太贵重了...“老板娘局促不安。
小厮笑道：“我家大人说，这是谢礼。“
“谢什么？“
“谢...“小厮挠挠头，回忆着主人的原话，“谢故人赠朱砂。“
老板娘不明所以，朱砂却突然抬头，看向街角——那里站着一个戴乌纱帽的身影，正对她微微颔首。阳光照在那人眉心，一点朱砂红得耀眼。
小女孩咧嘴笑了，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她举起玉坠对着阳光晃了晃，玉上的“朱“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街角的身影悄然离去，就像三百年前那个雨夜，消失在古寺回廊深处的少女。
春风拂过城南，带来新一年的花香。豆腐店前，小女孩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继续在地上画画。这次她画了两个大人，一个戴着乌纱帽，一个穿着罗裙，两人中间牵着个眉心点红的小女孩。
而在城中心的官衙里，官人正伏案批阅公文。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眉心的朱砂上，也照在案头一盏未点燃的并蒂莲灯上。
灯罩内壁，一行新出现的字迹若隐若现：
“世世相逢，不违天命。“
【上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