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裹着青灰色的瓦檐时,康胜业的闹钟在五点整准时响起。
他闭着眼摸向床头,指尖却触到半杯温水——是金湘媛半夜起来给他倒的,杯壁上还凝着细密的水珠,带着一丝沁凉的湿意,仿佛能渗入指尖,唤醒沉睡的神经末梢。
“醒了?”里间传来窸窣的响动,金湘媛推开门,运动发带束着微乱的发尾,跑鞋已经系得整整齐齐,“赵大爷说后山那条石板路露水重,我把你胶底鞋擦了。”她晃了晃手里的鞋,鞋帮泛着干净的白,连鞋缝里的泥渍都被棉签掏得干干净净,空气中还残留着清洁剂淡淡的柠檬香,清新中夹杂着一丝金属般的冷冽。
康胜业坐起来,目光扫过她泛青的眼尾,那一抹疲惫像墨汁滴在宣纸上,悄然晕染开来。
这半个月民宿改造,她总等他睡下才翻病历本,药瓶藏在咸菜坛后,可昨晚他起夜,分明见她在院角蹲着,月光把她攥着止痛药的手背照得透明,像是要将疼痛揉进掌心。
皮肤苍白如纸,血管清晰可见,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发什么呆?”金湘媛把鞋扔过来,转身去厨房端瓷缸,“豆浆温在灶上,喝了再跑。”她的声音轻快得像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清脆悦耳,可端瓷缸的手在抖——康胜业认得那是肝癌晚期的肝区隐痛,止痛药起效前的震颤,像一阵阵看不见的波浪,正悄悄拍打着她的身体。
瓷缸边缘微微磕碰他的指节,热气升腾,豆香扑鼻,温暖又略带甜腻。
他接过豆浆,故意用杯沿碰她的指节:“昨晚你往合同上添字,我可没睡着。”
金湘媛的耳尖霎时红了,脸颊透出淡淡的绯色,像初春枝头羞涩的花苞。
合同压在他枕头下,“共担盈亏,生死与共”八个小字,是她用铅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作业,在纸面留下浅浅的凹痕,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谁让你总把风险往自己身上揽。”她低头搅豆浆,勺柄撞着瓷缸当啷响,像敲击铜磬般清亮,“我活一天,就……就替你分担一天。”
晨风吹起院角的竹帘,带着昨夜雨水未干的气息,拂过她发顶翘起的一根呆毛,那缕倔强的小辫子轻轻晃动,像是不愿屈服的命运。
康胜业望着那根倔强的小辫子,突然伸手揉了揉,柔软的发丝从指缝滑落,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
金湘媛愣了愣,抬头时眼里有碎光在跳,像极了他们第一次垒泥灶时,灶火映在她脸上的模样,温暖又带着几分羞涩,眼角泛起细小的褶皱,像是春天刚融化的雪水,温柔而清澈。
出了院门,晨跑的路是顺着田埂绕的。
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贴着皮肤往上爬,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缓缓攀爬,令人不自觉地缩紧双腿。
康胜业故意放慢脚步,看着金湘媛跑在前面。
她的背影比刚搬来那会儿挺拔了些,马尾辫在颈后一跳一跳,像株努力往阳光里长的野菊,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带着一种倔强的生命力。
“小康!小金子!”
身后传来中气十足的招呼,像是老牛拉车的吆喝声,浑厚有力。
康胜业回头,就见陈老师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运动服,正从村口的老槐树下跑过来。
他手里攥着块毛巾,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带着微微的咸味,落在嘴角边,像岁月留下的印记,却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我就说这两天晨跑听见响动,敢情是你们俩!”
金湘媛刹住脚步,扶住田埂边的竹篱笆:“陈老师也每天跑?”
“跑了二十年咯。”陈老师用毛巾擦了把脸,毛巾上印着“优秀教师”四个金线字,有些褪色却依旧醒目,“退休前带学生跑操,现在带自个儿跑。你们年轻人能坚持,好得很!”他指了指金湘媛的运动手环,“我这把老骨头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速度,要不搭个伴?慢些跑,还能说说话。”
康胜业瞥见金湘媛悄悄松了松运动手环的表带——那是她体力不支时的习惯动作,手指轻微颤抖,像是风中的树叶。
他立刻接口:“好啊,陈老师带路,我们跟着学。”
三个人的脚步慢了下来。
晨雾渐渐散了,远处的峰林像浸在牛奶里的青螺,渐渐显露出轮廓,黛青色的山脊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正在苏醒的水墨画。
空气中浮着草叶湿润的清香,混着泥土苏醒的气息,像是大地张开双臂,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接下来的日子如常,直到第七天清晨。
康胜业刚把晨跑签到本摆上石桌,天空突然滚过闷雷,低沉如远古巨兽的咆哮。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时,金湘媛正蹲在签到本前,笔尖还停在“金湘媛”三个字的最后一笔,墨迹晕开,像泪痕般模糊不清,仿佛连名字都正在消失。
“怎么说下就下?”王婶家闺女抱着孩子往屋檐下跑,“这雨得下一整天。”
金湘媛的手指捏得发白,指甲几乎嵌入掌心,像是要把痛苦握碎。
她望着被雨水打湿的签到本,墨迹泡成了模糊的一团,仿佛连名字都正在消失。
“走。”他扯了扯她的衣袖,“去厨房。”
民宿的厨房飘着新蒸的米香,混着艾草精油温热的气息,像是某种疗愈的力量,悄悄包围着他们。
康胜业把瑜伽垫铺在灶台边,从壁橱里拿出上次张婶送的艾草精油:“我查了,雨天做拉伸对关节好。”他挤了点精油在掌心搓热,“来,我帮你按肩。”
金湘媛的肩膀绷得像块石头,冰冷而坚硬。
直到他的手按上她后颈的穴位,她才突然开口:“我怕。”声音轻得像雨丝,几乎融入雨声,“怕雨停了,又少了一天。”
康胜业的动作顿住。
他望着窗外的雨幕,雨水顺着瓦檐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小水洼,溅起细微的回响,像是时间在低语。
远处的峰林隐在雨雾里,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朦胧而遥远,仿佛连未来都被雨水冲淡了颜色。
“不会少的。”他说,“每一个雨天,都是老天爷帮我们存的晴天。等雨停了……”他突然笑了,“等雨停了,我带你去看我新发现的野樱树。陈老师说,那片林子的樱花开起来,能把山都染粉了。”
金湘媛抬头看他。
他的眼睛里有光,比山顶的日出还暖,像是穿透乌云的第一缕晨曦。
她伸手碰了碰他手背上的疤痕——那是上次垒泥灶时被陶片划的,现在结了淡粉色的痂,像是时光留下的印记。
“好。”她轻声说,“等雨停了。”
雨越下越大,打在青瓦上噼啪作响,像是命运的鼓点,催促着未知的来临。
康胜业帮她压腿时,听见后山林子里传来“咔嚓”一声——许是哪棵老树被雨水泡软了根。
他没在意,只想着等雨停了,得去后山看看,别让断枝砸着晨跑的路。
可他没料到,这场雨不仅泡软了老树的根,还泡开了某个被埋在泥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