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在凌晨三点停的。
康胜业被檐角最后一滴雨珠砸醒时,窗外已浮起鱼肚白。
他摸黑套上运动服,经过金湘媛的房门前时顿了顿——门帘底下漏出一线光,她向来浅眠,许是也听见了雨停的动静。
石桌上的签到本还摊着,被雨水泡皱的纸页在风里簌簌作响。
康胜业刚把本子收进木匣,就见金湘媛抱着外套从廊下走过来。
她发梢沾着晨露,苍白的脸被朝霞染得有些粉:“陈老师说七点在老槐树下等。”
“先喝口温水。”康胜业把保温杯递过去,目光扫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这雨下得太急,她后半夜肯定又疼醒了。
金湘媛接杯子的手却很稳,仰头喝的时候喉结动了动,像只认真喝水的小猫。
老槐树下,陈老师正用竹扫帚扫地上的水洼。
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见两人过来,用扫帚尖挑起脚边的塑料袋:“张婶今早摘了新鲜空心菜,说等你们跑完带两把回去下面条。”塑料袋里的菜叶挂着水珠,绿得能滴出油来。
晨跑的路还湿着,青石板缝里钻出几簇嫩蕨,像举着小拳头的娃娃。
康胜业刻意放慢了脚步,余光瞥见金湘媛的呼吸渐渐匀了——她总不肯说疼,但跑快了右腹会轻轻抵着腰,他早摸出了规律。
“那边!”金湘媛突然拽他胳膊。
她指尖颤着指向竹林边被雨水冲开的土埂,原本被杂草掩着的小径露出半截青石板,“昨天雨太大没注意,这儿好像能绕到后山。”
陈老师凑过来眯眼瞧:“这路我年轻时走过!后来塌方埋了半截,估摸着雨冲开了。”他用扫帚拨拉开挡路的野蔷薇,“要试试不?湘媛要是累了咱们就回。”
金湘媛的眼睛亮得像星星:“试试吧。”她说话时胸脯起伏得厉害,康胜业刚要劝,却见她已经扶着竹枝往小径里走了。
竹林里的空气凉丝丝的,沾了雨的竹叶不时落两滴在脖颈上。
康胜业走在最后,看着金湘媛的背影——她穿了件浅蓝的运动衫,在绿得发沉的竹林里像朵会移动的花。
忽然她脚步顿住,指尖抵住嘴唇:“嘘——”
三人屏住呼吸。
竹梢上的雨珠还在往下落,“滴答”“滴答”,然后是翅膀扑棱的轻响。
绕过最后一丛竹子,眼前豁然开朗:晨雾还没散透,漫山遍野的稻田像铺了层淡绿的绒毯,七八只白鹭缩着脖子立在水田里,长喙偶尔往泥里一探,便叼起条银亮亮的小鱼。
金湘媛的手悄悄攥住康胜业的袖口。
她掌心滚烫,他知道那不是发烧——她上次这么激动,还是在田埂上捡到刚出壳的小麻雀。
“像不像云落在地上?”她声音发颤,“我奶奶家门前也有稻田,可我……”她突然顿住,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康胜业轻轻回握她的手。
他知道她想说“可我没陪她看过几次白鹭”,就像他知道她枕头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抱着小丫头站在田埂上。
“要拍照吗?”陈老师摸出手机,“我给你们俩留个影。”
金湘媛慌忙松开手,耳尖红得要滴血:“拍、拍白鹭就行。”可等陈老师按下快门时,她又悄悄往康胜业身边挪了半步,晨雾里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并肩的竹子。
返回时路过村东头的菜地,李大伯正蹲在垄间拔草。
他戴顶破草帽,见三人过来,用手背抹了把汗:“晨跑呐?我家桃熟了,来摘两个尝尝!”
桃树就长在篱笆边,被雨水洗过的桃子红得透亮,尖上还沾着点泥。
金湘媛刚伸手,李大伯就拍开她的手:“别急!”他转身从竹篓里摸出个搪瓷杯,舀了山泉水仔细冲桃,“这桃没打药,可沾了泥的地儿得洗干净。”
桃子咬开时“咔嚓”一声,甜得人眯眼。
金湘媛捧着桃核舍不得扔:“比城里卖的甜多了。”
李大伯蹲在田埂上笑:“城里桃哪能比?我这桃喝的是山泉水,施的是草木灰,长的时候听着鸟叫,睡着闻着稻花香——”
他突然一拍大腿,“对了!你们民宿不是要收菜么?我明儿挑两筐嫩南瓜来,保准比菜市场的鲜。”
康胜业接过李大伯硬塞的竹篮,里面除了桃子还有几把带根的小葱,根须上的泥都没抖干净。
金湘媛抱着篮子走在中间,发梢沾的桃汁被太阳晒得发亮:“李大伯说他孙子在省城上大学,总给他发视频说想吃家里的菜。”她低头拨拉着小葱,“咱们要是能种点有机菜,客人吃着新鲜,村民也能多卖点……”
回到民宿时,石桌上已经摆了好几篮东西——王婶送了腌辣椒,张婶提来半袋糯米,连总板着脸的周叔都抱来两棵刚挖的芋头。
陈老师拍着胸脯:“我去喊老周头拉二胡,再让小慧把她的古筝搬来,咱们今晚搞个露天茶会!”
夕阳把石桌染成金红色时,二十来号人围坐在老槐树下。
王婶的腌辣椒呛得小娃娃直咳嗽,张婶的糯米酒甜得像蜜,周叔的二胡拉得跑调,小慧的古筝倒弹得清亮。
金湘媛蜷在竹椅里,膝头搭着康胜业的外套,听七十岁的赵奶奶讲她当年嫁过来时,万峰林的山尖怎么被雪盖成白馒头。
“湘媛,尝尝这个。”赵奶奶往她手里塞了块桂花糕,“我孙女儿跟你一般大,在上海做白领,总说没时间回来。”她布满皱纹的手抚过金湘媛的手背,“姑娘家啊,还是守着山好。”
金湘媛低头咬了口桂花糕,甜得喉咙发紧。
她抬头时,康胜业正帮陈老师挂串小灯笼,暖黄的光落在他眉梢,把那道垒泥灶时留下的疤痕照成了淡粉色。
散场时月亮已经升得老高。
康胜业收拾着空碗,突然被金湘媛拽住袖子。
她站在菜畦边,身后是白天李大伯送的小葱,叶子上还凝着夜露:“康哥,我想在这儿开块菜园。”她指尖戳了戳脚下的土,“种点番茄、黄瓜,还有……”她声音轻得像风,“还有奶奶最爱的空心菜。”
康胜业蹲下来扒拉土块。
土松松的,带着股潮润的腥气,混着白天的桃香、糯米酒香,还有金湘媛发梢若有若无的艾草味——那是他上次给她按肩时蹭上的。
“行。”他抬头笑,“明儿我去借犁耙,再让陈老师帮着找本《有机蔬菜种植指南》。”
金湘媛蹲下来和他并排,指尖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这边种番茄,那边种黄瓜,角落……”她突然顿住,月光里她眼尾泛着水光,“角落种空心菜,等长出来,我煮给你吃。”
夜风掠过菜畦,把两人的影子揉在一起。
远处的峰林在月光下轮廓柔和,像谁轻轻搁在天地间的水墨画。
康胜业望着脚边被他们画得乱七八糟的土,忽然想起今早金湘媛看白鹭时发亮的眼睛——那不是将熄的烛火,是刚点燃的灯芯。
几天后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爬上民宿的青瓦时,菜畦边多了两块新立的木牌。
一块写着“湘媛的菜园”,字迹清瘦得像竹枝;另一块歪歪扭扭画了个番茄,旁边标着“康师傅试验田”。
晨跑的人们路过时,总见康胜业蹲在地里拔草,金湘媛捧着个小本记数据。
有天张婶端着早饭路过,正听见金湘媛说:“这株番茄苗叶子发黄,可能是缺氮肥……”康胜业挠着头笑:“那我明儿去李大伯家要两筐草木灰。”
没人注意到,金湘媛的小本最后一页写着:“第37天,晴。菜苗高了三厘米,心跳快了五下——原来活着,是这样好的事。”
而在菜畦尽头,几株空心菜正悄悄冒出嫩绿色的芽,在晨风中轻轻摇晃,像在和阳光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