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漏声刚过第三响,穆翊珩在厢房外驻足。
月光透过雕花门扉的缝隙,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
透过那道缝隙,他看见母亲枯瘦如竹节的手指仍死死攥着穆言柒的衣袖,指节泛着青白,仿佛攥着的不是衣料,而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床榻前,月光如刀,将相拥的母女二人割裂成明暗两半。
穆言柒熟睡的面容在月辉下显得格外稚嫩,而母亲深陷的眼窝却隐在阴影里,像两个望不见底的深渊。
穆翊珩轻轻合上门,转身时袖中的银铃铛不慎滑出半截,在寂静的廊下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他迅速将其按回袖中,指尖触到铃铛内侧凹凸的刻痕——
那是母亲十年前亲手刻下的“七七“二字。
祠堂的烛火彻夜不灭,将飞檐上的嘲风兽映得张牙舞爪。
穆嵩枭独自走在青石小径上,月光将他斑白的鬓角镀上一层银霜。
他刚把情绪激动的苏卿哄睡,此刻眉心还残留着抚不平的褶皱。
推开祠堂沉重的木门,他意外看见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跪在祖宗牌位前。
供桌上,三炷新燃的线香才烧了不到一寸。
“晏瑾。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穆翊珩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却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仍死死盯着祖父牌位上那道裂痕——
那是二十六年前的雨夜,祖父盛怒之下用乌木戒尺劈出来的。
当时飞溅的木屑划破了父亲的眼角,留下至今未消的疤痕。
“罢了。“
穆嵩枭在太师椅上坐下,沉香木佛珠在指间转过一轮,
“你听着就好。“
佛珠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祠堂里格外清晰。
穆翊珩看见父亲投在供桌上的影子微微晃动,忽然想起幼时被抱在这张桌上认族谱的情形。
“你从小就不会撒谎。“
穆嵩枭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明日天气,
“三岁那年偷吃蜜饯,嘴上沾着糖渍却说没碰;七岁逃学去钓鱼,裤脚的水渍还没干透......“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穆翊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喉结上下滚动:
“父亲,我......“
“那姑娘不是小七,对吧。“
穆嵩枭直接打断,目光如炬地看向儿子紧绷的侧脸,
“你带回个假的,究竟在图谋什么?“
供桌上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列祖列宗的牌位上。
穆翊珩看见父亲捻着佛珠的手停在“平安“二字上——
那是母亲怀着小七时刻的。
“父亲,您怎么......“
佛珠突然在穆嵩枭指间停住,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烛光在他眼角的皱纹里跳动,映出几分锐利:
“晏瑾,你以为父母会认不出自己的骨肉?“
他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夜色,
“就算一时被重逢之喜蒙了眼,难道连血脉相连的感应会一直错下去?“
穆翊珩的指尖无意识划过青砖缝隙——
那里还留着十年前他跪碎瓷片时渗入的血迹。
“我......“
“那孩子后颈的印记,“
穆嵩枭突然俯身,沉香木佛珠垂落在膝前,
“不是完整的吧。“
他手指虚点自己后颈,
“真正的小七,这里的蝴蝶胎记左翅缺一角,像被月光咬了一口。“
供桌上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晃。
穆翊珩看见父亲手中那串佛珠上“平安“二字已磨得发亮——
那是母亲在妹妹出生时刻的。
穆嵩枭看着失神的儿子,回想起了神棍走之前留下的箴言:
“老朋友,此番幼女归家必有坎坷,但请你相信终有一天,她会携着诸星归来。”
穆嵩枭凝视着跪在祖宗灵前的儿子,烛火在他挺拔的脊背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恍惚间,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与二十年前跪在此处的自己重叠在一起——
同样的倔强,同样的义无反顾。
“父亲,我已寻得小七下落。“
穆翊珩的声音在祠堂内回响,
“只是眼下归家,绝非良机。“
香炉中三炷线香无声燃尽,最后一截香灰“啪“地折断。
穆嵩枭望着儿子绷紧的下颌线,忽然意识到当年那个会拽着自己衣角要糖人的孩童,如今眉宇间已有了当家人的决断。
他伸手扶住供桌边缘,乌木桌面上深深浅浅的划痕硌着掌心——
那是历代家主留下的印记。
就像此刻,他分明从儿子眼中看到了穆家男儿一脉相承的执拗。
“罢了。“
穆嵩枭长叹一声,惊飞了檐下的宿鸟,
“晏瑾,你既已成人,自有主张。“
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发颤,
“从小你就是个九头牛都拉不回的性子...“
话音未落,祠堂的雕花窗棂突然被夜风吹开,卷着落叶的冷风灌进来,将烛火压得几乎熄灭。
明灭的光影中,父子二人的影子在祖宗牌位前交叠,恍若一场无声的传承仪式。
穆嵩枭弯腰拾起被风吹落的族谱,指尖抚过上面“穆翊珩“三个字——
那是小七满月时,他握着儿子手一笔一划写下的。
当时窗外海棠正盛,而今只剩满地枯枝。
“记住,“
他将族谱放回供桌,声音突然沙哑,
“你身后永远站着穆家列祖列宗。“
转身时,袍角扫过门槛上那道陈年血痕——
那是十年前他跪碎瓷片留下的印记。
夜风穿过祠堂,卷起几页泛黄的族谱。
穆嵩枭俯身时,一缕白发垂落,正落在“穆翊珩“三个字上——
墨迹已有些褪色,却仍能看出当初教儿子握笔时,那小手颤抖的痕迹。
他的指尖突然触到一滴水渍。这才惊觉,原来满月那日的海棠雨,从未真正停过。
“记住。“
男人直起身时,烛火在他眼中跳动,将那些未能落下的泪都烧成了灰烬。
供桌上,三炷新香青烟袅袅。
香灰簌簌落在铜炉里。
穆嵩枭看着儿子挺直的背影,叹了口气,
“莫要...“
他顿了顿,喉间泛起铁锈味,
“莫要让两个姑娘,成了你棋盘上的弃子。“
木门吱呀一声响。
月光漏进来,照见门槛上那道深褐色的痕迹——
十年前他跪着捡拾碎瓷时,膝盖渗出的血,如今已与木头融为一体。
夜露打湿了穆嵩枭的袍角。
他走在回廊上,听见身后祠堂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是额头磕在青砖上的声响。
就像二十年前,他在这里向父亲立誓要守住家业时一样。